灵茵垂目几息,似鼓起十分勇气般抬眼看她,唇角动了动,须臾才沉声道:“臣听闻,有一朝中重臣,乃是影胤之人。”
此言一出,厅中空气骤凝。
灵萍眉色未动,眸中波澜不惊,神情仍是温和清浅,缓缓摩挲着那只琉璃酒盏,指尖一圈圈滑过杯沿,仿佛那光洁如镜的表面下,藏着万千回旋的心思。
她目光落在酒面,那一点轻晃的澄澈倒影中,仍不语,静听。
灵茵却未因她的沉默而停顿,语气反而更缓更低,似一把极利的匕首,藏锋未出,先带来凛凛寒意:“此人极受陛下信重,可一言动帝心,内外大小政务,皆绕不过他手。”
灵萍指尖一顿,眼睫轻颤,依旧无话。
她面色不动,目光淡然,仿佛是静静地望着那盏中的酒光,千重思绪却交织如浪。
她自然明白,灵茵话中的“此人”,指的是谁。
“极受信重”、“一言动帝心”——这般用词,旁人只道是指亲贵、宠臣,可她心中清明,那般恰到好处的措辞,唯有……林枫。
灵萍垂下眼睫,拢了拢袖中微凉的指节,酒香不再入鼻,唇边缓缓绽出一丝浅笑:“阿姊所言,又为何来?”
她语气温和,声音却如泉水泠泠,眼中没有震惊,亦没有恼怒,只有一层被夜色沉积的清冷,像一汪沉静的幽潭,叫人看不出起伏,亦不知那潭底究竟藏了多少波涛暗涌。
灵茵心头发紧,灵萍那漠然的双眸,仿佛看穿了她话里的每一道罅隙,不由眼神陡变,急急扯住灵萍的袖角,指尖轻颤,声音也不似先前从容:“臣……别无他意,只是那人——”
她咬了咬牙,话出口时竟有一丝罕见的急窘:“他来历未明,行事隐晦,孤影相随,却得陛下如此信重,臣心中难安。”
灵萍放缓语气,又靠近灵萍几分,目光灼灼地望着她,低沉的话语直击人心:“陛下……难道从未想过——母皇从哪里来的义子?又为何在崩殂前,交予他摄政监国的权柄?”
她言至此已带颤意,竟好似惧怕道破宫禁隐秘一般。
灵萍眸光一凛,垂下眼帘,沉默良久,像一瞬间轻轻阖起世间所有的光影,只余心头千重冷雪悄然覆顶。
她当然想过——林枫拜入罗生君子门下之前,早年来历隐晦,过往无人可考,先帝却偏偏宠信于他,赐为义子,授以重任,以一介少年封为太傅、大司马,予他摄政典兵,朝中无人不惊。
她不是不知疑点重重,可林枫是她的师兄,是苦修中相伴、危难中相救的人,是她……心悦之人。他看她的眼神,从来只有爱重与怜惜,从无心机与算计,那份纯粹,她怎能不信?
那份心悦之情,似莲花初绽,藏于如泥般过往最深处的柔光中,早在最初便将所有疑问都压了下去,覆在情义之下,任由岁月深藏。
灵茵将灵萍的衣袖越攥越紧,指尖已几乎陷入柔软的织锦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腕骨轻颤。
她仰视着灵萍,那双眼本柔美清润如朗月,此时却已微微泛红,眸中是难以掩饰的哀惧与执念,泪光涌动,欲落未落。
“臣与陛下骨肉至亲,血脉相连,听闻此事,便再难按捺,只觉如鲠在喉,昼夜难安。若当真有人……明登朝堂、定策参政,暗为影胤、搅动风云,只恐对陛下不利……”
灵茵嗓音低得像是用千钧重锤敲打而出,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惶急与哀切,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每一字都压在灵萍心头。
她眸中光影闪动,眨眼间泪意已盈,声音带了点哽咽,颤声道:“影胤多为陛下亲随之人……臣……臣怕……”
话犹未尽,灵萍已抬手细细抚上灵茵的眼角,像拂一朵初绽的梨花,动作极柔,将那滴未堕的泪截于指下。
“阿姊生辰,不该落泪,更不该这般劳神。”她眉心微蹙,语气不轻不重,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与压迫,像缓缓出鞘的利剑,锋芒未现已觉寒气逼人。
那一句似冰封江水,直令灵茵肩头震颤,眼中泪光倏忽退去,随即头垂得更低了些,声音几不可闻,如风中一缕微尘:“臣……失言。陛下自有明断。”
灵萍不再看她,缓缓举杯,姿态依旧从容,一盏玉色摇曳,仰首一饮而尽,酒盏在指间微转一瞬,便被轻轻置回案上,清响一声脆若莺啼。
她漠然起身,衣袍翻飞,未留一言,扬袖便去,步履不疾不徐,灯火照着那离去的背影,映出一抹几不可察的清冷与不容阻拦的决然。
灵茵慢慢站直身子,面上已全无方才惶恐落泪之态,眉目清明,唇角稍勾,一派平静淡然,唯有袖中微蜷的指节仍显一丝未褪的紧张。
厅后帷幔略动,帘后一人悄然自侧室缓步入内,身着素青窄袍,眼神沉静,垂手立于榻前,长身行礼。
灵茵看也未看一眼,低头理着袖口的玉纽,语声微低却清晰无比:“崔氏使者,本殿已向陛下进言。你可回禀了。”
那人躬身再拜,衣袂轻动,旋身退下,悄无声息地掠出府外,身影如风过野林,无声无息,宛若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