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兰殊离去,我的世界如同被生生剜去了一块不可或缺的血肉。锥心刺骨的疼痛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稍减分毫,反而沉淀成了一种麻木的钝痛,如影随形。
或许是为了彰显他身为帝王的仁厚,又或许他冷酷的心肠深处当真曾掠过几分愧疚——尽管我对此深表怀疑——谢清裕到底还是下旨,以皇贵妃之礼厚葬兰殊,追封为纯惠皇贵妃。
长乐宫内,沉香小心翼翼地向我禀报这些安排时,我正望着窗外出神。
纯惠皇贵妃……
呵。
兰殊,你听见了吗?
你生前最不屑一顾的,便是这些虚名浮利,要的不过是方寸间的自由和真心,如今这追封的荣耀,煊赫的葬礼,除了能粉饰他谢清裕的凉薄与无情,还能有什么用?
我的兰殊,能因此活过来吗?
心底的剧痛至今无法愈合,同时,我也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所谓皇后的权柄、母仪天下的尊荣,不过是皇帝指缝偶然漏下的一点流沙。
在他绝对的意志和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规则面前,我苦心经营半生、小心翼翼维持的地位脆弱得不堪一击,连自己最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又是何其可笑。
我将自己彻底封闭在长乐宫内很久很久,不想再见到那个造成这一切的元凶。
谢清裕似乎也乐得清静,或许他本就厌烦了我的“不识大体”,彻底不再踏足长乐宫,更未再以任何方式逼迫我履行皇后的职责,逼我继续去扮演宽容大度的角色。
相看两相厌,不如不相见。
窗外冬雪消融,时光依旧按着它的步调无情前行,可我的世界里,寒冬却始终盘踞在心底,连支撑起每日清晨接受六宫请安的力气,都随着兰殊的离去而消散了。那些妃嫔脸上精心雕琢的恭顺笑容,那些言不由衷的问候与争奇斗艳的暗流,如今只让我感到无比厌倦。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的矮榻上,一坐就是大半日,目光空洞地望着庭中光影移动,任由泪水在毫无预兆时滑落。
家族似乎敏锐地嗅到了我失宠的气息,或者说,他们只关心我能否继续为景家带来利益和庇护。
来自宫外的信件,字里行间再无半分嘘寒问暖的温情,只剩下日益急切的敦促与告诫,无非是让我谨记身份,用心侍奉皇上,莫要因小失大。
他们眼里,只有家族的荣辱兴衰,何曾有过我这个人的喜怒哀乐、生死伤痛?
他们何曾在意过我刚刚经历了怎样的失子丧友之痛,何曾问过我在这深宫里是否觉得冷,觉得累、觉得喘不过气?
真是令人作呕。
起初,我还能耐着性子拆开那些信笺,扫过熟悉的字句,然后失望地将其置于烛火之上,看着跳跃的火苗舔舐纸张的边缘,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仿佛这样就能烧掉心头的负累。
到后来,我连拆都懒得拆了,直接命沉香将那些家书拿去原封不动地处理掉,眼不见为净。
一日,沉香在默默处理完那些碍眼的信函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即刻退下。
她站在我身侧,面带忧色,迟疑了许久,才压低声音禀报道:“娘娘,还有一事。前朝隐隐有些风声,说是珹殿下那边,近来似乎不太安分。”
我抬起眼,目光仍有些涣散。
沉香趋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自您因纯惠皇贵妃之事与陛下起了龃龉后,殿下许是觉得自己文治武功皆在琪殿下之上,心中愈发不甘。”
“奴婢听闻,珹殿下门下聚集了一些官员,虽未明言,但私下往来频繁,确有些生出别样心思的迹象。嘉贵妃娘娘似乎一直在劝阻,但殿下年轻气盛,志向远大,怕是未必全听得进去。”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罢了,本宫能理解珹儿。”
沉香微微一愣,显然没料到我是这样的反应。
我的目光投向虚空,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更多的,是连自己都难以分辨的怅惘:
“换做是谁,处在他那个位置,看着自己明明有能力也有抱负去坐得更好,却仅仅因为血脉里那点无法选择的渊源而被阻隔在外,都会不甘心的。”
“珹儿那么聪明,那么优秀,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年纪轻轻便立下赫赫战功,于朝野声望日隆,冷静果决,心怀丘壑……沉香,你不觉得他具备了一个英明君主应有的几乎所有潜质么?”
我顿了顿,是说给沉香听,更是说给自己听:“偏偏他流淌着索伦部的血,可这血统,与他的能力、他的心胸、他能否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又有何干系呢?”
“说到底,不过是世人心中那点根深蒂固的偏见,与陛下心底那点不愿言明的猜忌与防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