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毓金宫,看着锦绣堆砌,富贵滔天,可能挣扎着活到现在的,谁不是满身伤痕,谁不是耗尽了心血与气力?你做得已经很好很好了,真的。你护着珹儿长大,在夹缝里生存下来,你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语无伦次地说着,既是在安慰她,也是在说服自己,。
金沉璧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只是胸口起伏得更剧烈了些,又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宫女们连忙上前伺候,又是一阵压抑的忙乱。
我以为她已无力再言,生命即将在无声的沉默中彻底熄灭,她却忽然又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她的眼神竟奇异地清亮了些,凝聚起一种遥远而迷离的光芒,脸上甚至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飘忽的笑容。
“你知道吗,娘娘……”她的声音忽然清晰了不少,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甜蜜的神往,“我也会骑马,骑得不比慕容舜华差。”
她微微喘息,目光望向虚空,“我还会射箭,在家乡的时候,我能拉开比我个头还高的弓。我能唱好听的歌,跳很漂亮的舞,不是宫里学的这些,是和族里的姐妹们在篝火旁,围着圈跳的。”
她的眼神愈发迷离,声音却回光返照,带上了孩童般的雀跃与骄傲,“我会和哥哥姐姐们一起去打猎,在茫茫的雪原上跑,风在耳边呼呼地响。”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亢奋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怅惘。
“可是从十六岁坐上那辆来京城的马车开始……”
她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滑落,“这一切就都成了一场再也回不去的旧梦了。”
她停顿了许久,久到我以为她再次陷入昏迷。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喃喃道:
“所有人都以为我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骨气,只会依附别人活着。”
“可是我的家乡离京城很远啊。马车走了一路,我的眼泪也流了一路。我所有自由的过往,我的名字、我的骄傲……全都埋葬在那一路上了……”
我静静地听着她破碎的独白,泪水早已决堤。
马车碾过漫长的官道,车厢里,一个十六岁的索伦少女默默垂泪,将故乡的风、雪原的鹰、篝火的歌、自己的名字……
一点一点,埋葬在身后越来越远的尘土里。
她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呼吸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
就在我以为她即将就此带着无尽的遗憾与乡愁离去时,她的嘴唇又极其轻微地动了动。我连忙俯身,将耳朵凑近。
她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吐出了一句异常清晰的话语:“我不叫金沉璧,娘娘。”
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直视着我,一字一顿地宣告——
“我叫莫日格勒·别亚。”
“别亚……”我哽咽着,郑重地唤出这个名字,她却没有再回应。
她唇边那抹释然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然后,那双曾映照过林海雪原的辽阔、承受过宫廷偏见的冷眼、流淌过无数深夜泪水、最后盛满对儿子无望之爱与对故乡无尽眷恋的眼睛,彻底地、永远地合上了。
她走了。
带着挣扎了一生的“金沉璧”这个沉重的壳,带着她无法释怀的母族之痛与终身如影随形的偏见,带着她对儿子深沉而无望的爱,也带着她真正的名字——莫日格勒·别亚,和她永远回不去的、鲜衣怒马的十六岁,一同消失在了这个萧索的秋日黄昏。
我僵在原地,握着的那只手温度正迅速流逝,变得越来越冰冷僵硬,我却久久没有松开,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一点什么。
兰殊离开时在我心上生生撕开的那道巨大伤口尚未结痂,此刻又被金沉璧的逝去,狠狠划下了淋漓的一刀。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这吃人的毓金宫,不但吞噬人的生命,更吞噬人的名字,吞噬人的来处,吞噬人所有的鲜活与真实。
楚瑛、舜华、望舒、兰殊,别亚……还有更多我不曾深知便已消逝的名字。
她们都曾是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自己故事与骄傲的女子,最终却都成了史册上的寥寥几笔。
我缓缓松开手,将那只已然冰冷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之下,为她掖好被角。
起身时,双腿麻木,踉跄了一下,沉香连忙扶住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容颜,转过身,走向殿外沉沉的暮色。
何枝可依?
这宫墙之内,本就无枝可依。
我们所有人,都是风雨中独自飘零的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