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渊张大了嘴,听着私闯宫禁的嫌疑犯品评自己,望着女孩伸出拇指和食指刻意形象地比出“一段距离”,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那你说说,差了多少呢?”
“嗯,差了多少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皇帝虽然嘴上说着‘我兴由佛法’,也不得不继续尊崇名教,所以有才具的勋贵子弟都被送往国子监——比如,窦道生就被遴选前去就读,你就没资格!”
李渊不怒反笑:“你这离间之法未免太过粗糙。道生是我刎颈之交,能与他相交是我的荣幸,我怎么可能嫉妒他?不管是想激怒我还是令我自轻自贱。你使出这招都未免太小看我了。”
李渊说的倒是大实话,他与窦抗从同为千牛备身之谊升格为同抱石锁蹲桩之情。他二人几乎无话不谈,甚至包括私事。
窦抗多次告诫他千万不要应允和杨氏宗女的婚事,等国子监课业不那么多了,他就想办法让李渊见见自己堂妹。李渊对这位窦家娘子有些好奇,又不好意思多问,窦抗便主动指指自己的脸道:“看我的脸,你猜猜她长得如何?”这份没脸没皮的情谊可谓深厚了。
所以,眼前那位号称国公女儿的娘子企图以窦抗比他有才具的说法激怒他,让他心烦意乱,恐怕是选错了方向。
李渊觉得这个诡异的少女正在想尽办法拖延时间,也许是等待她的同伙,也许是趁乱把他拉下水,总之,他不能任由眼前情形被她主导,必须破局,要么问个究竟,要么将她就地捉拿。
“你怎么进来的,不会是皇帝请来看王字摹本的吧?”李渊嘲讽道。
“哈!”少女也学着他的语气反唇相讥,“你不认识北门的玄武石像吗?又像乌龟又像蛇的。我跟着好友从那里进来的……”
“你闹出这么大乱子,打算怎么出去?你父亲呢?”李渊以高压态势质问她。
少女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色,不过这种沮丧并没有在她脸上停留太多时间,她马上恢复过来:“既然闹出这么大乱子,自然不能连累我朋友。李公子,你无非想抓一个深深仰慕王右军的娘子充作刺客邀功罢了——你抓我固然简单,但是我不会遂了你的险恶用心的。呵呵,你也不想被安上勾结乱党的罪名吧?”
这招反客为主实在太狠辣了!
李渊惊叫道:“你什么意思?”
女孩不紧不慢说道:“皇帝新得摹本的事情,我也是偶然得知的。他那么小气,得了好东西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你也倾慕王右军,我没猜错吧?我本来准备翻一下摹本就溜,趁着你们宴饮之时偷偷逃走,技不惊扰贵人们雅兴也不把摹本偷走,来去无踪而已。偏偏你事多,一副公忠体国的样子护住主上,把事情闹得如此之大——你要是敢把我交出去,不助我逃脱,害我被抓,我就说你是我同谋。”
要不是她长得实在明艳炫目,他真的很想打她一顿。
“那你去找于宣道啊,他也忠贞为国啊,保护主上的又不是我一个人。你赖在我直庐里做什么?”李渊气急败坏地说。
“于宣道长得太丑……人丑字丑,行蹈舞礼时踩过邻座的脚……”女孩不带一丝犹豫地说道,言辞刻薄又滑稽,“万一事情败露,全长安城都知道我走头无路之时去找他,那我脸面何在?”
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李渊攥紧的拳头又松开了。
这算是变相承认李渊长得好看,字也写得好看,身姿优雅吗?这个美丽的女孩子一直在宴会的一角偷偷观察他?
他的语气明显和缓了下来:“没想到你这娘子挑个避祸之处还这么挑三拣四,我这直庐被你挑上真是三生有幸啊。”
“成交啦?”少女凑近他,一副得逞的样子,“李公子,我向天发誓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惊扰圣驾——我不过一个与王右军隔了几百年的卑微的小小的私淑弟子。只要你设法护送我出太极宫,我保证不耽搁你平步青云。我的朋友也——”
“我不想认识你朋友!——你换身衣服,省得被人认出来……”李渊觉得这女孩太过自来熟,便禁止她继续说下去,他指指衣柜道。
女孩惊异于李渊答应得如此爽快。
“公子大义,某敬佩不已,以后公子若有吩咐——”这女孩把这套郎君之间赌咒发誓的言辞说得无比熟稔,令李渊有一丝恍惚。
“闭嘴——”李渊没好气地说道,“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也不会有求于你。麻烦娘子以后在宫廷和勋贵的宴会上遇到李某时装作不认识!”
“一言为定,反悔是獠!”女孩对李渊被自己挟制了退让后仍然摆出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十分不悦,“李公子不愧是皇后的外甥!这气度和心胸就是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不一样!”
“你说话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他一贯不喜欢和娘子们争辩,因为不管他有理没理,最后都是他低头或者被母亲、皇后勒令低头。今日棋逢对手,眼前女孩又无人帮腔,他不禁生出好胜心,定要与她辩驳一番才罢休。
“诶哟,看不出来,公子们居然还在直庐里打扮自己?给阿茶子们和她们的堂姊妹看吗?”女孩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掀开衾被,从榻上一跃而下,顺着李渊手指的方向,就像个熟稔的千牛备身般在衣柜中挑挑拣拣。
她的身上,有一股苏合香的味道,辛辣与甜腻轮流刺激着少年的鼻孔,让他的脑子里有一种麻木恍惚的感觉。
“你说什么?”李渊好像听到她说“阿茶子”“宗女”一类字眼,脑子开始嗡嗡乱叫起来。他突然又想起母亲独孤氏劝他向姨母姨父求娶一位杨氏宗女,以拉近与皇族的关系。对这种违背自己本心的事他一直打着哈哈,能撑一时是一时。只等见到窦抗的堂妹便可堂而皇之地把可怕的指婚拒绝了。
“我夸你讲究仪容风度,是皇家的照夜明珠……”女孩面不改色地篡改着自己的本意,又像在夸赞眼前少年,又像在挖苦冥顽又虚荣的小公爵。
“不对,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
女孩翻检着李渊的临时衣柜,撇撇嘴。
“有红色的襕袍吗?这些都好丑。”她嘀咕道。
“你是准备逃命,不是参加皇家宴会,不要再挑了——快点换。”
“你转过去。”女孩嫌弃地挑了一件青衣。
“好了,我转过去了。”李渊转了个身。他今年才十七岁,美好的前途等待着他,此刻他比眼前的女孩更不愿意与对方扯上关系。
但是从仪容气度判断,这女孩应当就是某位国公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了,若是贸贸然把她当成刺客拿住,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为李氏一门数敌,也未必有利于他的前途,不如做个人情把她放了。
“那你下次记得带一件红色襕袍来直庐啊!”
“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见,到,你,听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