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点点头,又膝行到高老夫人身侧道:“阿娘,我与鲜于已经商量好了,事若不虞,便将大宅卖掉,换两个小宅——一处留给鲜于奉养您老人家,另一处留给无忌娶妻和奉养妹妹——儿子无能,只能如此安排,母亲恕罪——”
“舅父但安心,家事尽管交给外甥。我们全家等你回大兴团聚。”长孙无忌也跽坐于舅父与外祖母身前,郑重承诺着。
“无忌,你记着……”高士廉叹息道,“观音婢的婚事,一定要慎之又慎。这孩子有才华有傲骨,切不可明珠暗投。”
“是。”
“如果实在没有合适人选,你就照顾她一辈子,不要委曲求全……”
“是。”长孙无忌顿首道,“舅父只管吩咐,无忌一定照办……”
“观音婢呢?观音婢!”高士廉已经泣不成声,在朦胧泪眼中寻找着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舅父……”少女急趋而来,跪在高士廉身前,有一种游离于众人离愁别绪之外的冷静,“我听见刚才中使说……”
高士廉厉声喝止养女:“闭嘴,我抚养你长大不是让你去深宫里做装饰亭台苑囿,给皇帝逗乐解闷的金丝雀的。中使的话,不允许在我面前、在全家人面前再提起,你赶紧把中使说过的每一个字都从脑子里拔除干净。他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我孤介人品的侮辱!”
长孙青璟在舅父的盛怒之下不敢再出什么主意——此时她倒不介意投机取巧,只要结局差强人意就好。
这是一个令人恐惧惶惑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思考下一步行动的夜晚。
外祖母的叹息,母亲的感叹,舅母的哀哀哭泣时不时传入长孙青璟耳中,她却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叵测的安排。
少女触碰到妆奁底下的一枝火室中培育的牡丹,可惜已经干枯——粉色的花干蒙上了一层暗淡。
蔷薇的灰!
她垂下头,单手支起下巴,手拿一张信笺,问婢女阿彩道:“阿彩,李家多久没有送信来了?”
“半个月了。”阿彩生怕娘子生气,又俯首道,“娘子勿忧。我抽空再去问问李家的小知,她每隔几日去利人市采办,我和她总是能遇到的。”
“不用了……”长孙青璟喃喃道,“他就在皇帝身边,应该知道斛斯政的事情了。既然知道斛斯政的下场,自然也会打听到舅父被贬谪一事。避嫌也是人之常情,他也会有更好的选择。不要再强人所难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当自重。”
年少是的迷梦终究随着现实,利益,算计,人和人之间与生俱来的鸿沟而湮灭。然后一切归于平静,掀不起一丝波澜。
她在这半个月里,为白鹞“将军”无法如期送信设想了无数个理由:也许李世民正处于升迁的要紧关头,也许“将军”意外生病了迷路了,也许法驾大队正在从东都赶回西京……
但是一旦从这些刻意寻找,自欺欺人的借口中醒悟过来,她不得不面对冰冷的现实——虚妄的情爱恍若温泉中涌出的气泡,晶莹剔透,热情明亮而又转瞬即逝。
在国公次子眼中,她与所有小吏的女儿没有什么区别。
容貌尚佳,饱读诗书,擅长辞令并不能给她带来额外的好处,只会令她徒增烦恼。
她是他烦闷人生中可有可无的调剂,而她却错把他当成将自己拖出时间涡流的唯一救赎者。
她大错特错!
痛定思痛之后,这个早慧的女孩很快平静下来,开始算计自己的下一步计划。
长孙青璟想起了东汉明德马皇后,父亲蒙冤而死,兄弟早逝,母亲疯癫。
相比之下,她还不算太糟糕。
父亲长孙晟的身后名无人能轻易撼动,舅父搞事了暂时只是被牵连被贬职并非谋逆,母亲虽然险遭异母兄长暗算但并未因此情志有异,可喜的是,她还有一个独当一面的兄长。
马皇后十三岁时听从堂兄的建议与窦氏子解除婚约,然后由堂兄上表自请入宫,一番辗转之后,得到太子爱重,从而重振家族。
她并未落魄到如此地步,何愁前路渺茫?
李世民在她的人生中连那个史书中苍白模糊窦氏子弟都算不上,并不值得她再牵挂留恋了。
在她人生困厄之时消失的年轻郎君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舅父从烟瘴之地尽早救回来。
眼下,与高氏交好的齐国故旧或人微言轻,或身处嫌隙,并不适合委托他们四处说情。
如果去苦求长孙氏诸位长辈呢?
最疼爱自己伯父长孙炽已经过世,其子长孙安世在皇帝面前未必说得上话;就算长孙安世真能说上话,面对斛斯政谋反逃亡大案,他也会三缄其口。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可以接近皇帝杨广,那就是她的小叔父长孙敞。
无论是前任晋王府库直,还是现任殿内少监,叔父总是有机会见到好大喜功的皇帝。在刚愎自用的皇帝t眼中,长孙敞是他过往岁月的见证与亲历者,是大业时代那些宏图伟业的参与者与制定者。
皇帝定然是对长孙敞另眼相待的。那就去找他!
长孙青璟料定舅父这几日忙于整理职田账簿,寻找新宅,又怕被家人误会自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恶女,无意亲自拜访长孙敞。
她叫来几个部曲家的孩子,令他们去叔父所居坊里散布些高俭被贬职,养子养女落魄如丧家犬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