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自在仆役、部曲们的簇拥下聊起正月间洛阳景致,元正大朝会,万国来朝的胜景,上元灯轮的华美。
对面的贵妇似乎已经打听到长孙青璟是国公的儿媳,言辞之间有一种为了丈夫仕途而特意亲近逢迎的谄媚。
当然,这是人之常情。
“我听阿师们说,夫人的夫家与皇族有亲……”
“正是,家父是文献皇后诸甥之一,与今上是表兄弟。正护送陛下同赴晋阳宫……”
“是妾有眼无珠。”贵妇的欣喜溢于言表,从怀中取出一张饰有金箔的纸,“这是我夫君名刺——”
长孙青璟会意收下:“我何德何能能够结识娘子这般贤媛?夫人有心了。贤伉俪日后若到河东城,只管拜会我兄嫂——唐国世子夫妇,他们是宽以接下,推诚爱才之人……”
两位不安于现状的娘子心照不宣,相互致意后又匆匆别过。
长孙青璟继续寻找着东奔西跑的穗儿。突然一阵晕眩袭来,她有一种船向下沉的错觉,确切地说,不是下沉,而是倾侧。
她告诉保护她的妇人自己觉得头晕恶心,那妇人只是笑笑说:“快靠岸了,舵师和船工都有些浮躁懈怠了,把船开成这个样子,娘子勿忧。”
长孙青璟注意到几个船工急匆匆跑下甲板,似乎是受舵师之命去底层桨室查看问题。她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好在长孙青璟终于在看风景等待下船的人群中发现了穿梭于人群之中的穗儿,这孩子却像故意逗她开心似的四处逃窜,存心不让她抓到。
航船发出了轰然巨响,似乎触到了盘踞与河底的巨大礁石。
“快逃,船舱进水了,船要翻了。”
有人趿着湿漉漉的鞋子,一脸惊恐地从底层舱室中逃出来,大声呼喊:“这船不行了。”
底层的船工、厨子、杂役,中层的僧侣、小康之家的船客,以及最上层的李家奴婢们,纷纷收拾细软向甲板奔逃。
李世民在上层诸舱室遍寻不到长孙青璟,心中焦躁烦乱,挤到人群前端,终于看到人群中一抹淡青,便直接跨过第二层不甚高的围栏跳到甲板之上。
他刚想跑向长孙青璟,失控的船体开始一边侧斜着下沉一边冲向浮桥。
李世民滑倒之际,长孙青璟却将穗儿抛掷到他怀里。
“保护好她!”
等他抱紧穗儿,稳住身体时,长孙青璟已经落入水中。
“大家各自珍重。”众船客来不及咒骂,船主、舵师、船工已经率先跳下河去。
“要撞浮桥了。”尖叫声、求救声一声乱作一团。
李世民望着河面上远去的淡青色影子,犹豫了一下,对穗儿道:“穗儿,我答应你一定带你到渡口找你阿耶;你也答应我,一会儿我带你跳进水里,你不哭不闹,一切听我的……”
他确实一点也不会哄孩子,也不知道四岁女孩能不能听懂这奇怪的交换条件,好在穗儿没有挣脱他跑去进水的地方找她父亲。
她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长孙青璟漂浮在河中,落水时剧烈的撞击带来的疼痛与冰冷河水的刺激夹击着她。好在她的意识是清醒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能随意挣扎,仰面深吸一口气,静待熟识水性的家奴来救她。
浮桥轰然的断裂声离她很远,呼号,哭泣,求救声断断续续,好像从另一个世界而来。
她感觉河水的凉意从绸缎蔓延到皮肤,从皮肤渗入骨节,一寸一寸在吞噬她求生的意识。
一只蜻蜓在她即将疲惫得合眼之前掠过她的头顶,日光透过透明的翅膀撬开了她的眼帘。
“这只水虿有些蠢,算错了羽化的日子又不肯回水里去,大概活不了了……”
“说不定水虿今日化为蜻蜓,明日便高翔云中。你们可不要小看它。”
“可它就是蠢……”
幼年时地回忆开始击打她。
蜻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可笑了!这一定是她的幻觉。
她觉得自己在不受控制地下沉,身体一步步如冰块般凝固,涣散的意识已经支撑不了长时间的漂浮与等待了。
她终将落入河底,化为枯骨,无未来,无知者,无哀者。
母亲会抱着她的旧衣物绝望哭泣的;无忌会每年来蒲津渡祭祀自己的;敏行会抽空整理她那些出韵的永明诗再哀叹上几句的。
鲜于夫人会告诉高履行他曾经有个针线做得差强人意的表姊;郑老王妃会抱着外祖母哀叹为什么高家的孩子都这么命苦;王无锝一定会大肆宣扬她为了救一个孤女而死——当然,更夸张点,他会告诉五陵恶少们:长孙青璟,右骁卫将军之女,朱鸢主簿养女,在蒲津渡为救丈夫而溺亡……
想到这里,她突然有些充满恶意的快慰:李世民将被锢以名教之轭,陷于千秋清议——他永远不敢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