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廷萧倒是不急,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方正的红亮肉块,放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带着一种自满的优雅。
他看着鹿清彤,仿佛不经意地打破了沉默:“那些卷宗看得如何?”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鹿清彤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玉箸,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嘴角,才正色回答道:“回将军,清彤已将您接手西南战事之前的塘报舆图大致阅览了一遍。”她顿了顿,抬起眼眸,“对于将军当时所面对的糜烂局势,总算有了一些了解。”
“哦?”孙廷萧挑了挑眉,似乎对她的回答有些意外,随即点了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看得挺快。”
恰在此时,一名丫鬟端着一个滚烫的白瓷汤盆走了上来,轻轻放在桌子中央。
盆中是奶白色的浓汤,上面撒着翠绿的葱花,汤里还飘着几个拳头大小、浑圆饱满的肉丸,随着汤的热气微微颤动,散发出浓郁的肉香。
“尝尝这个。”孙廷萧朝汤盆抬了抬下巴。
不等鹿清彤回应,赫连明婕已经欢呼一声,抢先盛了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孙廷萧亲自拿起汤勺,为鹿清彤盛了一碗,推到她面前。
那汤汁醇厚,肉丸软糯,入口鲜美无比,与之前那道红亮的方块肉一样,都是用猪肉制成,却丝毫没有寻常猪肉的腥膻之气,反而将肉的鲜香发挥到了极致。
鹿清彤小口喝着汤,心中却思绪万千。
猪肉价贱,向来是寻常百姓果腹之物,京中这些高门大户,无不以牛羊为上品,对猪肉多有不屑。
可这将军府的厨子,却偏偏最擅长烹制猪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做出这等连御宴之上都难得一见的珍馐。
莫非……这位看似张扬奢靡的将军,骨子里其实很是简朴,才会在吃食上这般不拘一格,用寻常人家都不爱吃的贱肉,辅以奇特的烹调手段来满足口腹之欲?
这个念头让她对孙廷萧的观感又复杂了几分。她放下汤碗,看着孙廷萧,脑中忽然将朝堂上的那一幕与眼前的美食、上午的卷宗联系了起来。
“将军,”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求证的意味,“您之前在朝堂之上曾言,战事之中,安抚地方、梳理政务同样至关重要,军中正奇缺此等文官,才向陛下请求,将清彤调拨至您麾下。”
她停顿了一下,清亮的眼眸直视着孙廷萧,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想必将军当年抵达西南之后,扭转战局的第一步,便是先做了许多战争之外的布置吧?”
孙廷萧手中箸微微一顿,正在夹向那块红亮方块肉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抬起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戏谑的神色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而明亮的欣赏。
“不错!不错!”他连道了两声好,将那块肉放回自己碗中,然后用筷子点了点鹿清彤,“本将军就知道,把你从那群老狐狸手里抢过来,是对的!”
他的语气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得意:“否则以你的才智,丢在翰林院那种地方,整日与那些酸腐文人打交道,不出三月就要被严嵩和杨钊那两个老忘八端的党争搅进去,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暴殄天物,纯属浪费。”
这番话说的极为露骨,完全没把当朝两位权相放在眼里,听得鹿清彤心头一跳。
孙廷萧浑不在意,他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我的具体做法,下午的卷宗里都有,你自己去看。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遗憾,“如果当时手下能多几个像你这样能看懂文书、会算账、懂民政的,我能做得更好。很多安抚和分化的手段,都能推行得更顺畅,战事也能结束得更快。幸亏啊……”他拖长了音调,脸上露出一丝庆幸的表情,“西南诸夷实力不足,没什么大的进取之心,各自为政,这才让我在抵达之后,还能从容布置,没被他们一拥而上给淹死。”
这番坦诚的剖析,让鹿清彤对他的认知再次被刷新。
他并非一味自夸战功,反而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和战局中的侥幸之处。
这种清醒与强大,远比单纯的勇武更令人心折。
就在鹿清彤沉浸在这番话带来的震撼中时,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插了进来。
“那你还欺负鹿姐姐!”
赫连明婕正费力地撕咬着羊腿上最后一点嫩肉,听到这话,把满是油光的小嘴一撇,含含糊糊地替鹿清彤打抱不平:“有本事你跟那些坏人使去呀!又是调戏又是强抢的,都把人给吓到了!”她似乎还没放弃要给自己的新姐姐出头,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
孙廷萧对赫连明婕孩子气的指控不以为意,只是懒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一副顾左右而言他的无赖模样:“昨天宫宴酒喝得多了,有些醉了,记不清了。”
他这敷衍的借口,鹿清彤听着都觉得毫无诚意,更别说直来直去的赫连明婕了。
草原公主把啃得干干净净的羊骨头往盘子里一扔,鼓起腮帮子,瞪着孙廷萧,逻辑清晰地反驳道:“醉了?醉了就欺负鹿姐姐,那我呢?你怎么醉了就没欺负过我呀?”她越说越来劲,身体前倾,凑近了孙廷萧,“再说了,你当年去我们部族营地,跟我阿爹还有叔叔伯伯们大碗喝酒,把他们全喝趴下了,我可从没见你真的喝醉过!”
“噗嗤……”鹿清彤实在没忍住,一口汤险些喷出来。
她连忙用袖子掩住嘴,将笑意憋了回去,双肩却忍不住微微耸动。
她低下头,继续端庄地小口吃饭,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可那弯弯的眼角却早已出卖了她愉悦的心情。
孙廷萧笑骂道:“你这丫头!真是连一整条羊腿都堵不住你的嘴!”
花厅里的气氛因这番小小的交锋而变得轻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