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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铁（第1页）

我和奥克特雷尔初见的时候，她惨的没个人样。

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太阳很大，天空蓝的看一眼就能涤荡心中所有郁气。当时这里还不叫考斯特菲尔德，一个无名拾荒地罢了。系统和总部都才初见雏形，没有后面的对立，大家只是信仰不同，在生与死的界限变得暧昧不清时，我们做出不同的选择，然后走下去。做维修员的日子算得上是我最美好，最快乐的记忆，可想而知，这漫长的一生究竟有多可悲。

“我是1101号维修员，接到系统指派，来这里处理污染，请你配合。”我面前是个泥娃娃，濒死状态，但也是这一片唯一的一个活人了。他蜷缩着窝在废瓦砾下，对我说的话没有一点反应，缓慢又沉重的呼吸声，是他还活着的证明。真可怜，在这种混乱时期出生。

没反应也无所谓，反正我问过了，这叫先礼后兵。当时我是这样想的。如果可以的话，真想抓着自己的脑袋，用力晃一晃，大声告诫，“别去招惹她啊！”，可惜，时光不能倒流。

抵着他额头的时候，我是非常嫌弃的，他脸黑乎乎的看不出模样，连睫毛都被泥土粘着，除了灰尘的味道，还有种恶心的铁锈味儿。可是他快死了，说不出话，回去和系统说，“我什么也没找到。”，这是万万不能的，他最近在融合数据，脾气非常火爆，说不定把我也融了。想要找到真相，只有一个办法了，“你可千万别死了啊！”，这是我和奥克特雷尔“交换”前最担心的事，我还没换到过死人身上，死人还有自己的意识吗？无意识会直接侵压身体导致人彻底成为污染源吧，那我就是史上第一个成为污染的维修员。

幸运的是，这副身体顶住了，依旧存活。甚至没有不适症状，完美接纳了我的意识。不幸的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幸运光临我身，我透支了所有的好运气。

没过多久我就发现，这个半死不活的“泥娃娃”实际是个小女孩儿。她的父亲本来是某地高官，受到污染影响，不堪重负，带着他们一家躲了起来。在世界巨变之际，选择蒙住自己的眼睛，结局是显而易见的。父亲还是发疯了，母亲也在一个夜里不知去向，奥克特雷尔是个想法独特的孩子。她不想活也不想死，她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但也没有勇气真的立刻死掉。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过去的故事又臭又长，但她现在不是污染源。至少她有活下去的权利，我为此开心过。奥克特雷尔没有一点极端的情绪，她一直在思考，也害怕做出选择，像所有普通人一样。在这种不知前路的情境下，谁都会这样。奥克特雷尔没遇到我之前，给自己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泥坑，正正好好只能塞下她，她白天就躺在泥地里。晚上爬出去捡垃圾，她的身型和年龄，能捡到好东西的概率很低，流浪儿之间为了生存而产生的竞争，对她来说，太难承受，只有躲起来，忍一忍，捡别人不要的，她才能活下去。偶尔会捡到糖果，银色透明包装纸，混着泥，奥克特雷尔会把它攥在手里，带回自己露天的家。薄薄的锡箔纸粘了黑泥也很漂亮，奥克特雷尔舔一口糖果就会吐掉，劣质的水果糖吃起来甜的恶心，她害怕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就会忘记真正的糖是什么味道。最好笑的是，连父亲母亲的脸都已经模糊了，她还记得糖果酸甜的的味道。她决定收集糖纸，这种糖纸在白天，在阳光下能折射出橘黄色的光，像花一样漂亮。收集还能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一个月都很难捡到一颗，要是集到100张，就可以去死了。如果很快就集满了，这就是天要她去死，别再这样活着。

奥克特雷尔收集的进度比想象的快很多，每隔两三天就能捡到一颗廉价的水果糖，50张的时候，她内心很坦然，天真的要我死。80张的时候，她反而有些愤怒，如果有神的话，神一定很恨她。90张之后，奥克特雷尔不再计数了，夜里也不继续出去寻找，她把收集到的皱巴巴的银箔纸全都摊平，在自己泥坑旁边挖了个小洞，然后全藏进去。做完这些，她就躺在自己的家里一动不动，幸运的是很少下雨，不会有泥水没过她的身体，不至于被淹死，偶尔她也会想，淹死和饿死，哪个更好？现在饿的还挺难捱的。她发现，自己之前还是太努力了，其实每天躺着吃点泥土灰尘也不会立刻死掉。她几乎要和大地融为一体了。等我死了，有人路过我，踩到我，我还会痛吗？她整天晒着太阳，漫无目的的想着有的没的。奥克特雷尔打算尽己所能的报复神，还没有满100张，不是因为听你的安排，我才死的，是我自己选择的，是我不想活了，别太得意了。奥克特雷尔真正失去意识的时候，天真的我出现了。事实证明，是我做错了，如果一开始，就让她在那里死掉，或许对我，对世界，都更好。神的慈悲被我一时的软弱毁掉了。

不好的事总是接踵而至。因为“交换”，我被困在奥克特雷尔的身体里，奥克特雷尔的确不是污染源头，是D级，再普通不过的人。不光是奥克特雷尔的身体对我的意识接受良好，我的身体对奥克特雷尔的意识接收的也称得上完美，医疗部的恶趣味在错误的时间遇到了最合适的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出来，我痛的又急又慌的咧嘴，这个小孩身体实在很差，笑出声的瞬间，空气涌进肺里，火辣辣的刺痛感冲上头脑，眼泪不自觉的流下来。闻到的铁锈味道不是错觉，真的是血，嘴里又咸又苦的，还很酸涩。奥克特雷尔从最开始过的就是这种要把血和泪混着灰尘泥土还有痛苦一起咽进去的日子。我想即使是荆棘大人，也想不到“交换”会有自己的想法。

沙多威克为了和米斯特维克对抗，有意研究能力的来源，嫁接到维修员的身上。我不知道橡木大人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我融合的很好。橡木大人说“交换”还在开发中，所有的功能和限制需要靠我自己去体会，困在D级的身体里，“交换”失灵了，我对自己失望至极。有很长一段时间连镜子都不敢照，看到自己的脸，就会想起过去，镜子里的自己蒙着层层水雾，这不是真的我。梦中胡桃大人琥珀似的眼睛常常也在这样的雾后藏着，我听不到她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被困在考斯特菲尔德，沙多威克没有营救的传统，我们走上这条路，本来就不是为了延续。

“你是不是在走神？你每次不用心的时候都会叹气，小北，你在想什么？”我低着头，视线里只能看到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深红的绒面桌布上渐次伸展着，没有敲桌子的声音，她总是这样体贴，最大限度的不去影响他人。我问过自己很多次，我应该恨奥克特雷尔吗？

“想到很久以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说我的眼睛很好看。”我抬头望着她，想看她是什么反应。

“没错，那天真蓝啊。”她眼睛眨也不眨的回答。这不是我想要的。你还记得当时的你在想什么吗？我记得你的眼神，但直到现在，我才理解，那个时候，你不想死又不想活，还有什么好思考的？是恨。只有被禁锢在人的身体里，才能明白人的恨。我明白的太晚了。

我真应该恨奥克特雷尔。更可恨的是，奥克特雷尔没有爱的东西，她不会痛。于是我对不能让她痛苦的自己恨之入骨。

奥克特雷尔把自己变成英雄，把我变成废铁。让我辜负所有我憧憬崇敬的人。让我变成被神讨厌的人。

“我的眼睛送给你，我没有其他好东西。”言犹在耳，女孩儿的嗓音稚嫩，两条大麻花辫在胸前甩来甩去，黑发亮丽柔顺，齐刘海遮住眉毛，大眼睛黑瞳仁亮的非比寻常。这是我的脸。说话的是奥克特雷尔。奥克特雷尔很满意我的身体，因为我作为维修员，身体健壮的出奇。奥克特雷尔有一双蓝色眼睛，像是雨后的海面，清澈又朦胧，和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一样，纯洁与忧郁并存。

“你这是废话？你不送我还能怎么样？你不光眼睛给我了，现在你头发鼻子嘴巴四肢五官全都是我的。”我很难克制住烦躁的心情。“你别委屈呀！我的不也全给你了。换不回去的话，还是你占我便宜更大。”小朋友的时候总是很难相处。这一点，奥克特雷尔长大后也没有变好，反而变本加厉了。

又是一个太长太长的故事，和她一起度过的岁月漫长到让我忘记自我，俨然舔着脸成为这罪恶之都考斯特菲尔德的智慧之心小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