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许蕤否决了儿子辞官的建议,道是,“罢了,左右不过十日一值夜,为父代你去,你且安心修养一段时日。”
“这——”许嘉哪里能同意,“阿翁才从脱了光禄勋一职,去太尉职上,可以不必值夜,再者您到底上了年岁……”
许蕤摆摆手,“就是因为才脱了光禄勋一职,若陛下不擢升我为太尉,那阿翁不还是要轮值?再者,你也说了,阿翁这个年岁,如今又是太尉职,谁还能真让我带队巡夜。陛下也开不了口!左右在禁中应个卯便是。”
这般做,既保正了禁军校尉职仍在自家手中,且许嘉身子弱,不为天子忌惮,同时还能搏个好名声,再好不过的法子。许蕤当即定下,此谏上呈天子,果然得应。
是故,自神爵二年五月开始,数月间,太尉代为值夜。天子体恤老臣,曾给他置塌中央官署清辉殿,长公主见天子如此行事便也会意,少排其值夜。一般上半夜过去,便令他休息。
十日才轮一回,一回不过半夜,按理这差事不伤身。然还不到两月,许蕤便出了意外。
彼时正值六月下旬,暑气最甚时。
皓月长空,星河倒挂,夜中依旧暑气腾腾,不得人安睡。
天子也难眠,出了椒房殿漫步夜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中央官署。时值许蕤值夜,许是暑热之故,晚膳后头目晕眩,本已梳洗上榻,闻天子至,当下披衣来迎。
明明天子甚是亲善,虚扶免礼,勘茶赐座。但许蕤心下跳动剧烈,惴惴不安。
实乃天子这晚同他论起了先帝。
不知是如何起得头,但记得那女君起身立在殿门前,负手看月朗星稀之夜空,“朕今夜难眠,原是司膳处之故,晚膳上了一道水饮饼。”(1)
“水饮饼是父皇素爱的膳食,朕便想起父皇了。”江瞻云转身看许蕤,“朕记得太尉也喜欢这道饮食,当年父皇每逢节宴都会赐给你。”
“臣、感念先帝恩德。”屋中置着冰鉴,寒雾团团升腾,许蕤随天子起身,幸得面目被雾气挡住,掩盖他的局促。
“朕带了些过来,太尉与朕一同用些。”天子返身回殿坐下。
宫人奉命入内,布膳奉肴。
【卿今用几碗?】
【回陛下,两碗有余。】
【不如朕,朕三碗已毕。】
【给光禄勋添上,他胃口还没打开呢,在这处,许你敞开了吃。如今朕不得饮酒,膳总要食饱,你陪朕用!】
……
【来来来,盛之,先用膳,暑天膳食无滋味,朕让他们冰镇的,点了花椒油,快尝尝!】
【味道如何?】
【妙,甚是开胃。要天天有这水饮饼,臣宁可夜夜来禁中值守!】
【少哄朕!到时你家夫人定来向朕讨人,你又一派两难姿态,朕还不知你!】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六月天,也是这样的流萤夜色,沧池水粼粼,蝉鸣蛙响不绝,承华帝在清凉台看见巡夜的臣子,将他拉来共膳。
君王有疾不能饮酒,他值夜也不得饮酒,便分食一鼎水饮饼。
禁中值守的禁卫军待遇很好,巡夜期间有专门用膳休息的时辰。但没有人比得了他,他饮天子水,食天子膳。
一鼎水饮饼薄如韭叶、莹白如玉,片片舒展通透,泛着温润光泽。有热腾腾鸡汤作配,浸汤后软韧带柔,氤氲烟火气;有椒油香醋碎冰点缀,麦香绵长,醇鲜四溢。君主两者皆备,也会提醒他若近来脾胃不好,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卿如今年岁,不可贪凉,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面从鼎中出,汤入碗盏中,热气缭绕,许蕤愈发晕眩,耳畔萦绕君主声响,竟全是昔年先帝之语。
“卿还是用热食养生得好。”
“爱卿深夜值守,辛苦了,快用吧。”
“快!”
……
君主将碗盏推来身前,映入他眼中一截玄色滚金的袖沿,袖口祥云日月纹以金线织就,绵密繁复、精致华贵,泛出冷金色的光,蛮横刺痛他眼眸。
他顺着那袖口、臂膀、肩头一路看上去。隔膳食之香气,汤水之热雾,忍过头脑之疼痛,双目之模糊,依稀看见一方天庭光洁饱满,一双凤目熠熠生辉,一寸眉宇英气逼人,所见之处皆是龙威赫赫,傲视万物。
“陛、陛下……”他忽地跪下身去,以头抢地,不敢抬首视之,只有颤颤声响回荡,“臣拜见陛下。”
有那样一瞬,清辉殿中只有他一人之音,无人应他话。他有些回神,许是在垂地的视线中,看见了龙袍之下的一双凤头履,辨清了今夕何夕。
但得了这个清醒,一时间竟更不敢抬头,亦不知要再说何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