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岑寂得近乎落针可闻,同平章事闻绪相此言,心底骇然,莫敢苟同,想着陛下坐稳了皇位之后,是必然不容陇右旧部功高震主的,这时候抬举平氏,更将教陇右那班勋贵闹得沸反盈天。
佳话固然是有了,但若这段佳话成了威胁天子的利剑,难道会被天子所容么?
“绪相以为,朕当取而用之?”
绪廷光叉手将身姿垂得更低。
同僚所思所想他何尝不明,但倘若他不这样说,而是极力反对陛下与平氏结亲,落在君王耳中,岂不有挑唆今上与陇右亲信之嫌?他身为前楚旧臣,身份就摆在这儿,令天子猜忌疑心,实在轻而易举,但凡不留神说错一个字,都有可能招致灾祸。
他不敢行差踏错,只能顺着那些西北来的勋贵,更顺着陛下道:“老臣愚拙,见识也就到此了。在老臣看来,陛下乾纲独断,心怀丘壑,胸吞万流,对平氏取而用之或是弃而舍之,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决断。”
萧洛陵也算是知晓,他家的四娘那些吹嘘拍马的本事都是随了谁了,就这么一句简单的“你自己拿主意吧”,都能说得百折千回、奉承至极。
萧洛陵漫不经心道:“可朕,对那平氏实在无心,该当如何?”
绪廷光的眼珠骨碌一转,揆度上意,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从古至今,为了社稷而卖身的皇帝不知凡几,其中也不乏颇享赞誉的明君。今上对那平氏有意无意又有什么关系,这只是结亲而已,给予一个名分就够了,连“忍耐”二字都谈不上。
他对夫人亦是一片赤忱,但当初为了求子,对四娘的母亲冷氏,那也是该纳就纳,该睡就睡,丝毫都不耽误。一个雄才大略的男人若是在这点末节小事上计较,就未免显得格局不够大了。
绪廷光恭声说道:“臣以为,陛下无心也无妨,对平氏也只需利用炮制一番即可,予正位中宫之名便是,将来陛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待掖庭充裕,平氏自然而然也只得皇后之衔,而无皇后之实了。”
萧洛陵思量片息,问身后一干两朝元老、肱股旧臣:“你们也同绪相一个意思?”
他们附庸唱和,不敢违逆绪相,说绪相的不是,于是便施展开来他们为官三十年练得最纯熟的糊弄学说,将一番模棱两可的话说得颠而倒之,愣是教萧洛陵与绪廷光都没听出个头绪。
绪廷光摁下眼底的茫然,拿眼偷觑新君,新君在那片浩浩的琉璃灯火底下负手而立,英挺冷峻的眉眼落在灯下的阴翳里,半明半暗,薄唇轻敛,神色间未知喜怒,但有威煞。
“诸位,”天子一锤定音,太极殿重新陷入死寂,敷衍搪塞的中枢要员终于停止了他们对天子精谙的糊弄理学,被那股沉音所慑服,不敢再发出半点儿声息,殿中唯有陛下的凉笑响彻回缭,“朕以为召集诸位,能议出一个对策,未曾想各位对朕的婚事倒是乐见其成啊,平氏若为中宫之主,尔等便不惧陇右集团进一步鲸吞尔等立足之地?”
平家出了皇后,那些曾经追随陛下打天下的陇右旧部,只会更加得志猖狂,甚至有可能借了平善遗孤之名,进一步威胁帝位。
殿内诸臣梗了声息,不敢发声,绪廷光亦是惊骇,原来他揣摩错了圣意,今上的意思并不是要利用平氏,先将有所涣散的陇右军拉拢而来,而是真的忌惮那些曾经的生死弟兄,要来个飞鸟尽、良弓藏?
噤若寒蝉的臣工不敢有语,只听上首声音徐徐传来:“诸位退下吧。”
几位一品大员都慌乱要退,绪廷光更是急欲逃离,然而他才退了半只脚,甚至未曾转身,便听到天子吩咐:“绪相留下。”
绪廷光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没忘记,这位新君入关之后,在长安已经杀了不少不肯追随的前楚老臣,当日整个长安人心惶惶,到现在他们这些二姓臣子都心有余悸,怕只怕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一旦不顺心,又将屠刀挥向自己的脖颈。
他不寒而栗地缩了颈子,等候天子示下。
萧洛陵掀起薄薄的眼皮,澹然看向战战兢兢的老泰山,有一刹的失语,抚过自己并未蓄须的光洁的下颌,暗忖:朕果真有那般唬人么?
绪廷光如丧考妣地掖了长袖立着,不知陛下有何吩咐,也不知自己今夜这话到底将陛下得罪得多狠,揣摩多时,也没揣摩出个所以然,他就觉着,倘或陛下要因为这点儿话就对堂堂的文臣之首磨刀霍霍,那就是皇帝的问题,绝不是他的。
他强迫自己将脊背挺直一些来,极力作出宠辱不惊的姿态。
萧洛陵直言:“朕其实已经拟了一道诏书,尚未交予门下省,不如先让绪相过目。听闻绪相是广元年状元出身,才高八斗,一手文章探骊得珠,有六朝遗风,朕这道诏书,绪相帮着润色如何。”
绪廷光哪敢不答应,急忙接了诏书来看,定睛,仔细往黄绢上多瞅了几眼,确定自己并未看错,他颇为惊愕,“原来陛下早已有主意,封平娘子为安邑公主。”
这是他没想到的一条路子,陛下一方面想要报偿节度使提携之恩,一方面不愿对并无好感的平氏牺牲后位。
“如何。”
萧洛陵语气极淡。
绪廷光深吸一口气,不敢对天子有任何隐瞒,下拜回话:“回陛下,老臣出身前楚,虽良臣择主而事,但历经两朝的身份难免令人不耻,叫人生出忌惮与揣度,臣不敢落下挑拨陛下与陇右的话柄,适才故不敢直言。臣以为,陛下与平氏联姻,明面上看能安抚社稷,然而倘或陇右军中有人存有反心,陛下予平氏中宫大权,则平氏可能为人所利用,致使宫墙内外,由人里应而外合,分化君权。”
“说得不错。”萧洛陵终于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他并不避讳:“陇右军,也并非固若金汤铁板一块,只是乱世之际,人人均为眼前巨利同仇敌忾舍生而忘死,亦忘记了自身利益。一旦到了享太平时,难免便有人拾起旧怨心中不平。朕并非节度使亲子,当年在西北得来实势,太过轻易。绪相是文臣砥柱,当知朕的处境,服众不易,尤其心怀叵测之流,朕不得不有所警惕。”
“安邑,安逸也。敕封安邑公主之后,平氏便不必留于长安了,让她前往封地去吧,绪相以为如何?”
绪廷光怎能听不出,如果这安邑公主到了安邑果真安逸,那就让她一辈子平顺安逸,若是她行事阴诡另有所图的话,那便让她下去永远安逸吧!
他虾腰回话:“臣愿为陛下捉刀拟诏。”
“记着,尽量展现得朕平和仁慈。”
陛下的身影,已经步入了御案前,亲自取了笔墨,让绪廷光就在阶前支了小案书写。
绪廷光席地而坐,提笔惊鸿。他是状元出身,有馆阁的规整,也有锦心绣口的才思,下笔千言,不过几息之间。
利落挥笔而就,文章自有韵味,读来赏心悦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