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千米小说网>西潮山 > 第三十三章 敌机轰炸中谈中国文化(第2页)

第三十三章 敌机轰炸中谈中国文化(第2页)

西方被迫现代化,多少有点像中国之被迫西化。现代发明浪潮所经之处,随即改变了生产的方式,招致分配和控制的问题,并进而引起其他新的问题。人类必须适应日新月异的环境,进步就是由环境的不断改变和人类适应新的环境产生的。你不妨看一看法国革命以后的欧洲情形,你或许会发现自从罗马帝国以来,欧洲大陆在表面上几无多大改变。但是你如果再仔细看看工业革命以后五十年来的欧洲情形,你一定会发现许多显著的变化。再隔五十年之后,你又会发现整个欧洲大陆和美洲都已经遍布了铁路网,一列列的火车则像千万条蜈蚣爬行在铁路上。烟囱高耸入云的工厂像蜂房一样集中在工业大城里。装载工业成品的轮船在港口穿梭进出,准备把工厂产品运送到世界的每一角落。

半世纪以前,这些轮船曾经把自来火、时辰钟、洋油灯、玩具,以及其他实用和巧妙的外国货带到中国。我童年时代在安宁的乡村里就曾经玩过这些洋货。我们天真而不自觉地吸收这些新鲜的玩艺儿,实际上正是一次大转变的开端,这次转变结果使中国步上现代化之途,同时也经历了相伴而生的苦难、扰攘、危险,以及旧中国恬静生活的迅速消逝。

中国在此以前所吸收的外国东西,不论是自觉的或是不自觉的,都曾使人民生活更见充实丰富,而且并未导致任何纷扰。但是自从西方工业制品和思想制度传入以后,麻烦就来了。正像现代的磺胺药品,它们固然可以治病,但是有时候也会引起严重的副作用,甚至致人于死。中国所面临的问题就是如何吸收西方文化而避免严重的副作用。此项工作有赖于实验与科学研究,因为实验和科学研究是推动心理、社会、工业各项建设的基本工具。不过这些工具仍然是西方的产物。

(二)道德与理智

我在加州大学伦理学班上初次读到古希腊哲学家的著作时,我开始觉得中国古代思想家始终囿于道德范围之内,古希腊哲学家则有敏锐深刻的理智。后来我读了更多有关古希腊生活和文化的书籍以后,更使我深信古代中国思想和古希腊思想之间,的确存在着这种鲜明的对照,同时我相信就是东西文化分道扬镳的主要原因。这种说法也许过于武断,但是据我后来的经验来说,我并未发现有予以修正的必要,而且我至今仍如此深信不疑。

我从美国留学回来以后,曾不断努力使国人了解发展理智的重要,无论是上课或写作,我总是经常提到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等名字,以致若干上海小报讥讽我是“满口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的人”。我发现并没有多少人听我这一套,结果只好自认失败而放弃了这项工作,同时改变策略转而鼓吹自然科学的研究。事实上这是一种先后倒置的办法,我不再坚持让大家先去看看源头,反而引大家先去看看水流。他们看到水流以后,自然而然会探本溯源。

有人曾经请教一位著名的中国科学家,为什么中国未曾发展自然科学。他提出四个理由:第一,中国学者相信阴阳是宇宙中相辅相成的两大原则。第二,他们相信“金、木、水、火、土”五行是构成宇宙的五大要素,并把这种对物质世界的分析应用到人类生活以及医药方面。第三,中国人的粗枝大叶、不求甚解。这是精确计算的大敌。第四.中国学者不肯用手,鄙夷体力劳动。

这些很可能都是自然科学发展的障碍,但是即使没有这些障碍,我也不相信自然科学就能发展起来,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这方面的工作。

我们中国人最感兴趣的是实用东西。我在美国时常常发现,如果有人拿东西给美国人看,他们多半会说:“这很有趣呀!”碰到同样情形时,中国人的反应却多半是:“这有什么用处?”这真是中国俗语所谓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心理状态的不同,所表现的兴趣也就不同了。我们中国对一种东西的用途,比对这种东西的本身更感兴趣。

中国思想对一切事物的观察都以这些事物对人的关系为基础,看它们有无道德上的应用价值,有无艺术价值,是否富于诗意,是否切合实用。古希腊的科学思想源于埃及与巴比伦。巴比伦的天文学和埃及的几何学,和中国天文数学一样,都以实际应用为目的。但是古希腊学者具有重理知的特性,他们概括并简化各种科学原则,希望由此求出这些科学的通理。这种道求通理的过程为天然律的发现铺平了道路。

对古希腊人而言,一共有两个世界:即官觉世界与理性世界。官觉有时会弄玄虚;所以哲学家不能信赖他的官觉的印象,而必须发展他的理性。柏拉图坚持研究几何学,并不是为了几何学的实际用途,而是想发展思想的抽象力,并训练心智使之能正确而活泼地思考。柏拉图把思想的抽象力和正确的思考能力应用在伦理与政治上,结果奠定了西方社会哲学的基础;亚里士多德把它们应用在研究具体事物的真实性上,结果奠定了物质科学的基础。

亚里士多德相信由官觉所得知识的真实性。他并有惊人的分析的理智力,他的这种理智力几乎在任何学问上都留有痕迹。他认为正确的知识不但需要正确地运用理性,同时也牵涉到官觉的正确运用;科学的进步则同时仰赖推理能力和观察能力的发展。亚里士多德从应用数学演绎出若干通则,研究与探讨这些原则是一种心智的锻炼,他便由此训练出一种有力而深刻的理智力。凭着这种训练有素的理智力以及官觉的正确运用,他创造了一套成为现代化科学基础的知识系统。使西方思想系统化的逻辑和知识理论也同是这种理智锻炼的产物。

中国思想集中于伦理关系的发展上。我们之对天然律发生兴趣,只是因为它们有时可以作为行为的准则。《四书》之一的《大学》曾经提出一套知识系统,告诉我们应该先从格物着手,然后才能致知。知识是心智发展的动力。

到此为止,我们所谈的还是属于知识方面的。讨论再进一步以后,道德的意味就加强了。心智发展是修身的一部分,修身则是齐家的基础。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国治而后方能平天下。从格物致知到平天下恰恰形成一个完整的,非常实际的,道德上的理想体系。在中国人看起来,世界和平绝非梦想,而是实际的道德体系。因为国家的安定必然是与国际和平密切关联的。离开此目标的任何知识都是次要的或无关痛痒的。

在这种学问态度之下,查问地球究竟绕日而行,抑或太阳绕地球而运行,原是无关痛痒的事。

再说,我们何苦为沸水的膨胀而伤脑筋?瓦特实在太傻了!我们中国人倒是对沸水的嘶嘶声更感兴趣,因为这种声音可以使我们联想到煮茗待客的情调。那该多么富于诗意!

苹果落地是自然的道理,中国人可以在这件事情上找出道德意义。他们会说,一样东西成熟了自然就掉下来。因此,你如果好好地做一件事情,自然就会得到应有的结果,为此多伤脑筋毫无好处。如果你家花园里的苹果不是往地下落,而是往天上飞,那倒可能使中国人惴惴不安,认为老百姓即将遭逢劫难。彗星出现,或者其他习见情形失常,中国人就是如此解释的。只有牛顿这种人才会从苹果落地想到地心吸力上面去。

我一度鼓吹发展理智,结果徒劳无功,原因不言而喻。这些古希腊人物和他们的学说对中国有什么用?在我们中国人的眼光里,自然科学的价值只是因为它们能够产生实际的用途。古希腊哲学家离现代自然科学太远了,他们还有些什么实际用途呢?我们中国人对科学的用途是欣赏的,但是对为科学而科学的观念却不愿领教。中国学者的座右铭就是“学以致用”。

在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下,中国未能发展纯粹科学是毫不足奇的,因为纯粹科学是知识兴趣的表现,而非实际应用的产物。我们曾经建造长城和运河,也曾建设伟大的水利工程;我国建筑式样的宏丽,我们的宫殿和庙宇,都曾获得举世人士的激赏。这些工程足与世界上最伟大的工程成就相提并论。但是它们并不是纯粹科学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因此它们无论如何伟大,也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直到现代工程技术输入以后,才见转机。如果没有纯粹科学,现代工程科学根本无法达到目前的巅峰状态。中国人所发明的指南针和火药曾使全世界普受其利,但是发现火药爆炸的膨胀原理,把这原理应用于沸水,并进而发明蒸汽机的,结果还是西洋人。

在中国,发明通常止于直接的实际用途。我们不像古希腊人那样肯在原理原则上探讨;也不像现代欧洲人那样设法从个别的发现中归纳出普遍的定律。现代欧洲人的这种习性是从古希腊继承而来的,不过较诸古希腊时代更进步而已。中国人一旦达到一件新发明的实用目的,就会马上止步不前;因此中国科学的发展是孤立无援的,也没有科学思想足为导向的明灯。科学发展在中国停滞不进,就是因为我们太重实际。

我并不是说中国人不根据逻辑思考,而是说他们的思想没有受到精密的系统的训练。这缺点已经反映在中国哲学、政治组织、社会组织,以及日常生活之中。世界其余各地的人民普遍享受现代科学的光明和工业社会的福利以后,这种缺点在中国已经更见显著。

除了重实际之外,我们中国人还充满着强烈的道德观念。也可以说正因为我们注重道德,我们才重实际。因为道德系指行为而言,行为则必然要凭实际结果来判断。古希腊人在物理学和形而上学方面曾有离奇的幻想和推侧,但是我们对行为却不可能有同样的幻想和推侧。

有时候我们也可能闯出重实际重道德的思想常规,但是我们一旦发觉离开伦理范围太远时,我们马上就会收回心灵的触角。宋代的朱子就曾有一次超越道德的范围。他从山顶上发现的贝壳而推断到山脉的成因。他认为山势的起伏显示千万年以前的山脉一定是一种流体,山顶上的贝壳正可以说明,目前的山峰一度曾是深渊之底。至于这种流体何时凝结为山脉,如何凝结为山脉,以及海底如何突出水面而成高峰等等问题,他却无法解答了。他的推断也就到此为止,深恐冒险前进要栽觔斗。在朱子之前以及朱子之后都曾有过同样的观察自然的例子,但是中国思想家在理论方面的探讨一向是谨慎的,惟恐远离伦理关系的范围。

中国人当然不是缺乏理智的民族;但是他们的理智活动却局限于道德与实用的范围。他们像蚕一样作茧自缚,自立智识活动的界限。他们深爱他们的道德之茧,而且安居不出。中国人的生活就是一种乐天知命的生活。中国哲学的目标是安定。求进步?算了吧——进步势将招致对现状的不满,不满现状则会破坏安定,中国人很满意现实世界,从来不想对大自然作深入的探讨。中国未曾发展自然科学,只是因为她根本无意于此。

古希腊人却大不相同。亚里士多德的思想可以上天入地,无远弗届。整个宇宙都是古希腊理智活动的范围。古希腊人觉得运用理智,本身就是一种快乐。他们不管它是否切合实际,也不管它与道德伦理有没有关系。据说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的一位学生曾经这样问过老师:“我学这些东西能得到些什么呢?”欧几里得吩咐他的仆人说:“既然他一定要从所学的里面得到些东西,你就给他六个铜板让他走吧。”古希腊人甚至对道德也发展了一套伦理学,以理智的研究来检讨道德的正确性。苏格拉底就是因此而招致了麻烦,被控以危险的研究毒害青年的心灵。

自然科学之能发展到目前的阶段,首先归功于古希腊人对大自然的观念以及对有系统的智力训练的爱好,中间经过文艺复兴、宗教革命、法国革命,后来又受到工业革命的大刺激。工业革命使工具和技术逐渐改进。西欧在自然科学的后期发展中,从未忽视科学的实际用途。不断的发现和发明更进一步刺激了科学研究。理论科学和应用科学齐头并进,而相辅相成。

五口通商以后,现代科学开始涓涓滴滴地流传到中国时,引起中国学者注意的还是科学的实用价值。他们建立了兵工厂和轮船码头。他们附带翻译了基本科学的书籍。究竟是太阳绕地球运行或者是地球绕太阳运行,他们仍未感觉兴趣。在他们看起来,那是无足轻重的,因为无论谁绕谁转,对人都没有实际的影响。三百多年前耶稣会教士把天文数学传到中国时,学者们马上发生兴趣,因为这些科学可以纠正当时中国日历上的许多错误。不但计算日子、月份、年份缺不得日历,就是播种收获,日历也是不可或缺的。

二十世纪初叶,进化论传入中国。我国学者马上发现它的实用的道德价值。应用“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项天然律,他们得到一项结论,知道世界各国正在互相竞争以求生存,而且经过天择之后只有适者才能生存。中国会不会是适者?她会不会生存呢?她必须竞争,为生存而竞争!进化论如需证据,只要看街头大狗和小狗打架,小狗会被大狗咬死,小虫碰到大虫,小虫会被大虫吃掉的事实。俗语说:“大虫吃小虫,小虫吃瞇瞇虫。”这已经足够证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正确性了,又何必向达尔文讨证据呢?他们就这样轻易地为达尔文的科学研究披上了一件道德的外衣。下面就是他们道德化的结果,他们说:“弱肉强食。”中国既然是弱国,那就得当心被虎视眈眈的列强吃掉才行。

进化论的另一面则被应用于历史上,照中国过去学者的历史观,世运是循环的。受了达尔文学说影响以后,他们相信世运是依直线进行的,不进则退,或者停住不动。这种历史观的转变,对中国学者对进步这一观念发生了重大的影响。

阴阳和五行等观念显然是从直接观察大自然得来,拿这些观念来理性化宇宙的变幻和人类的行为已经绰有余裕。我们不必作缜密的计算,更不必动手。我猜想,中国学者如果有兴趣从事体力劳动,他们宁愿去制作实用的东西,或者美丽的艺术品,而不愿在科学实验室里从事试验。大家仍旧只根据自己的兴趣去思想,去行动。磁针永远是指向磁极的。

这样的心理状态自然不是纯粹科学的园地。不过中国已在慢慢地、不断地改变她的态度,她已经从运用科学进而研究纯粹科学,从纯粹科学进而接触到新的思想方法,最后终于切实修正了她的心理状态。我们已经在道德宇宙的墙上开了一扇窗子,凭窗可以眺望长满科学与发明果实的理智的宇宙。

这种心理状态的改变已经使大自然有了新的价值,从此以后,大自然不再仅仅是道德家或诗人心目中的大自然,而且是纯粹科学家心目中的大自然。对现代中国人而言,宇宙不仅是我国先贤圣哲心目中的道德宇宙,而且是古希腊人心目中的理智宇宙。

道德家观察大自然的目的在于发现有利伦理道德的自然法则。科学家观察大自然则是为了发现自然法则,满足知识上的兴趣,也就是为知识而求知识。中国所吸收的现代科学已经穿越她那道德宇宙的藩篱,近代中国学人正深入各处探求真理。他们的思想愈来愈大胆,像一只小舟在浩瀚的海洋上扬帆前进搜寻秘密的宝藏。这种知识上的解放已经使年轻的一代对某些传统观念采取了批评的态度,对道德、政治和社会习俗予以严厉的检讨,其影响至为深远。年纪较大的一代忧虑宁静的道德乐团将被致灭。惋叹太平盛世渐成过去,年轻的一代则为建筑新的知识之宫而竟日忙碌。

已完结热门小说推荐

最新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