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哪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10]?”
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
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待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
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么?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够醒。”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且请老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洗耳恭听。”
薛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在旁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搪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细?”少府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
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棋。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做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手。这事可都有么?”
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爷何由知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哪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老长官要做鱼鲊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旁边撺掇,只是不听,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仁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理,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
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提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作别回衙。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原来少府叫哭,哪曾有什么声响,但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11]。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备细说与少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烛净香,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妆严金像,合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买办,择日兴工。
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来的。
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晓得什么?”那牧童道:“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个并谪人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为你到官以来,迷恋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你回头。你却怎么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
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迷惑,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说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了。今你夫妻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
原来夫人只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由,因此牧童说着李八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什么?无过信口胡谈,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
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保佑,再得回生。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的面貌。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悟道:“方才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
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预知过去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罢,乃道:“原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当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待弟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语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原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
次日,少府将印送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妆严金像,极其齐整。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哪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同僚吏民的。诗云:
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我们作别一声,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提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原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自你谪后,西王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
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中人,再不消什么口诀,什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数[12]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嘹亮,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幢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驾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哪一个不看见,尽皆望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
茫茫宇宙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
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2]臭味:气味。臭,同“嗅”。
[3]底定:平定、安定。
[4]水母:水神。
[5]散局:比较清闲而不负主要职责的官员。
[6]无状:不成体统、不像样。
[7]双陆:古代一种棋类游戏。
[8]庖人:厨子。
[9]翟廷尉的故事:翟公为廷尉时,宾客盈门;罢官后,无人上门;后来复职,宾客们又要来。翟公在大门上写道:一生一死,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10]死尸吊了起来:即起僵尸,尸首坐起来。旧说猫如果从尸身上跳过,就会起僵尸。
[11]盖有以也:大概是有原因的。
[12]数: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