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日
至于唱片的成绩,从Bach(巴赫),Handel(韩德尔),Scarlatti(斯卡拉蒂)听来,你弹古典作品的技巧比一九五六年又大大地提高了,李先生很欣赏你的touch(触键),说是像bubble(水泡,水珠)(我们说是像珍珠,白居易《琵琶行》中所谓“大珠小珠落玉盘”)。atitasy(《半音阶幻想曲》)和以前的印象大不相同,根本认不得了。你说Scarlatti(斯卡拉蒂)的创新有意想不到的地方,的确如此。Schubert(舒伯特)过去只熟悉他的Lieder(歌曲),不知道他后期的Sonata(《奏鸣曲》)有这种境界。我翻出你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一日挪威来信上说的一大段话,才对作品有一个初步的领会。关于他的Sonata(奏鸣曲),恐怕至今西方的学者还意见不一,有的始终认为不能列为正宗的作品,有的包括Tovey(托维)[11]则认为了不起。前几年杰老师来信,说他在布鲁塞尔与你相见,曾竭力劝你不要把这些Sonata(奏鸣曲)放入节目,想来他也以为群众不大能接受。你说timelessandboundless(超越时空,不受时空限制),确实有此境界。总的说来,你的唱片总是带给我们极大的喜悦,你的phrasing(句法)正如你的breathing(呼吸),无论在Mazurka(《玛祖卡》)中还是其他的作品中,特别是慢的乐章,我们太熟悉了,等于听到你说话一样。可惜唱片经过检查,试唱的唱针不行,及试唱的人不够细心,来的新片子上常常划满条纹,听起来碎声不一而足,像唱旧的一样,尤其是forte(强音)和ff(很强音)的段落。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深夜
一个艺术家只有永远保持心胸的开朗和感觉的新鲜,才永远有新鲜的内容表白,才永远不会对自己的艺术厌倦,甚至像有些人那样觉得是做苦工。你能做到这一步——老是有无穷无尽的话从心坎里涌出来,我真是说不出的高兴,也替你欣幸不置!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你新西兰信中提到horizontal[横(水平式)的]与vertical[纵(垂直式)的]两个字,不知是不是近来西方知识界流行的用语?还是你自己创造的?据我的理解,你说的水平的(或平面的,水平式的),是指从平等地位出发,不像垂直的是自上而下的;换言之,“水平的”是取的渗透的方式,不知不觉流入人的心坎里;垂直的是带强制性质的灌输方式,硬要人家接受。以客观的效果来说,前者是潜移默化,后者是被动地(或是被迫地)接受。不知我这个解释对不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假如取的渗透方式,它的力量就大而持久。个人对待新事物或外来的文化艺术采劝取“化”的态度,才可以达到融会贯通,彼为我用的境界,而不至于生搬硬套,削足适履。受也罢,与也罢,从“化”字出发(我消化人家的,让人家消化我的),方始有真正的新文化。“化”不是没有斗争,不过并非表面化的短时期的猛烈的斗争,而是潜在的长期的比较缓和的斗争。谁能说“化”不包括“批判的接受”呢?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来信说在“重练莫扎特的Rondoinamin。(《a小调回旋曲》),K。511(作品五一一号)和Adagioinbmin。(《b小调柔板》)”,认为是莫扎特钢琴独奏曲中最好的作品。记得一九五三年以前你在家时,我曾告诉你,罗曼·罗兰最推崇这两个曲子。现在你一定练出来了吧?有没有拿去上过台?还有舒伯特的Landler(《兰德莱尔》)[12],这个类型的小品是否只宜于做encorepiece(加奏乐曲)?我简直毫无观念。莫扎特以上两支曲子,几时要能灌成唱片才好!否则我恐怕一辈于听不到的了。
一九六五年五月二十七日
……八月中能抽空再游意大利,真替你高兴。Perugia(佩鲁贾)是拉斐尔的老师Perugino(佩鲁吉诺)[13]的出生地,他留下的作品一定不少,特别在教堂里。Assisi(阿西西)是十三世纪的圣者St。Francis(圣弗朗西斯)的故乡,他是“圣芳济会”(旧教中的一派)的创办人,以慈悲出名,据说真是一个鱼鸟可亲的修士,也是朴素近于托钵僧的修士,没想到意大利那些小城市也会约你去开音乐会。记得Turin(都灵)、Milan(米兰)、Perugia(佩鲁贾)你都去过不止一次,倒是罗马和那不勒斯、佛罗伦萨从未演出。有些事情的确不容易理解,例如巴黎只邀过你一次;Etiemble(埃蒂昂勃勒)信中也说:“巴黎还不能欣赏votrefils(你的儿子)”,难道法国音乐界真的对你有什么成见吗?且待明年春天揭晓!
……说弗兰克不入时了,nobodyasksfor(乏人问津),那么他的《小提琴奏鸣曲》怎么又例外呢?群众的好恶真是莫名其妙。我倒觉得VariationsSymphoniques(《变奏交响曲》)并没一点“宿古董气”,我还对它比圣桑斯的certos(《协奏曲》)更感兴趣呢!你曾否和岳父试过(萧颂)?记得二十年前听过他的《小提琴奏鸣曲》,凄凉得不得了,可是我很喜欢。这几年可有机会听过Duparc(杜巴克)的歌?印象如何?我认为比Faure(佛瑞)更有特色。你预备灌Landlers(《兰德莱尔》),我听了真兴奋,但愿能早日出版。从未听见过的东西,经过你一再颂扬,当然特别好奇了。你觉得比他的Impromptus(《即兴曲》)更好是不是?老实说,舒伯特的MomentsMusicaux(《瞬间音乐》)对我没有多大吸引力。
弄chambermusic(室内乐)的确不容易。Personality(个性)要能匹配,谁也不受谁的outshine(掩盖而黯然无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先大家意见一致,并不等于感受一致,光是iualuanding(理性的了解)是不够的;就算感受一致了,感受的深度也未必一致。在这种情形之下,当然不会有什么lastdegree(坚强的信念)了。就算有了这种坚强的信念,各人口吻的强弱还可能有差别:到了台上难免一个迁就另一个,或者一个压倒另一个,或者一个满头大汗地勉强跟着另一个。当然,谈到这些已是上乘,有些duetsonata(二重奏奏鸣曲)的演奏者,这些trouble(困难)根本就没感觉到。记得Kentner(坎特讷)和你岳父灌的Franck(弗兰克)、Beethoven(贝多芬),简直受不了。听说Kentner的音乐记忆力好得不可思议,可是记忆究竟跟艺术不相干:否则电子计算机可以成为第一流的音乐演奏家了。
一九六五年九月十二日夜
[1]此处“俄国钢琴家”指著名钢琴家Richter(李赫特)。
[2]格林卡(Glinka,1804—1857),俄国作曲家。
[3]米开兰琪利(Migeli,1920—1995),意大利钢琴演奏家。
[4]鲁宾斯坦(Rubinstein,1886—1982),美籍俄裔钢琴演奏家。
[5]派克曼(Pa,1848—1933),俄国钢琴演奏家。
[6]莫依赛维奇(Moiseiwitsch,1890—1963),英籍俄裔钢琴演奏家。
[7]安妮·费希尔(AnnieFischer),匈牙利钢琴家,生于一九一四年。
[8]莎拉·伯恩哈特(SarahBernhardt,1844—1923),著名法国女演员。
[9]卡波斯太太(Kabos,1893—1973),匈牙利出生的英国钢琴家和教育家。
[10]阿尔贝·施韦策尔医生(Dr。AlbertSchweitzer,1857—1965),德国神学家、哲学家、管风琴家、巴赫专家、内科医生。
[11]托维(Tovey,1875—1940),英国音乐学者,钢琴家和作曲家。
[12]《兰德莱尔》(Landler),奥地利舞曲,亦称德国舞曲。流行于十八、十九世纪之交。
[13]佩鲁吉诺(Perugino,约1450—1523),意大利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