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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珮(第2页)

瓦砾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馀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宝玉看了,赞不绝口,又说道:“妹妹这诗,恰好只做了五首,何不就命名曰《五美吟》[一]。”于是不容分说,便提笔写在后面。宝钗亦说道:“作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4],究竟算不得好诗。即如前人所咏昭君之诗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寿的,又有讥汉帝不能使画工图貌贤臣而画美人的,纷纷不一。后来王荆公复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永叔[5]有‘耳目所见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之句。二诗俱能各出己见,不袭前人。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仍欲往下说时,只见有人回道:“琏二爷回来了。适才外间传说,往东府里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就回来的。”宝玉听了,连忙起身,迎至大门以内。恰好贾琏自外下马进来。于是宝玉先迎着贾琏跪下,口中给贾母、王夫人等请了安,又给贾琏请了安。二人携手走了进来。只见李纨、凤姐、宝钗、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见已毕。因听贾琏说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体甚好。今日先打发了我来回家看视,明日五鼓,仍要出城迎接。”说毕,众人又问了些路途的光景。因贾琏是远路适归,遂大家别过,让贾琏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细述。

至次日饭时前后,果见贾母、王夫人等到来。众人接见已毕,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领了王夫人等人过宁府中来。只听见里面哭声震天,却是贾?、贾珖送贾母到家,即过这边来了。当下贾母进入里面,早有贾赦、贾琏率领族中人哭着迎了出来。他父子一边一个挽了贾母,走至灵前,又有贾珍、贾蓉跪着扑入贾母怀中痛哭。贾母暮年之人,见此光景,亦搂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贾赦、贾琏在傍苦劝,方略略止住。又转至灵右,见了尤氏婆媳,不免又相持大哭一场。哭毕,众人方上前一一请安问好。贾珍因贾母才回家来,未得歇息,坐在此间看着,未免要伤心,遂再三求贾母回家,王夫人等亦再三的劝。贾母不得已,方回来了。果然年迈的人禁不住风霜伤感,至夜间,便觉头闷身酸,鼻塞声重。连忙请了医生来胗脉下药,足足的忙乱了半夜一日。幸而发散快,未曾传经,至三更天,些须发了点汗,脉静身凉,大家方放心了。至次日仍服药调理。又过了数日,乃贾敬送殡之期,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凤姐因未甚好,亦不曾去。其馀贾赦、贾琏、邢夫人、王夫人等率领家人仆妇,都送至铁槛寺,至晚方回。贾珍带领尤氏婆媳并贾蓉仍在寺中守灵,等过百日后,方扶柩回籍。家中仍托尤老娘并二姐、三姐照管。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识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6]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尤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嬛、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馀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时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家中来勾搭二姐。一日,有小管家俞禄来回贾珍道:“前者所用棚杠孝布并请杠人青衣,共使银一千两,除给银五百两外,仍欠五百两。昨日两处买卖人俱来催讨,奴才特来讨爷示下。”贾珍道:“你且向库上去领就是了,这又何必来问我。”俞禄道:“昨日已曾向库上去领,但只是老爷宾天以后,各处支领甚多,所剩有限,还要预备百日道场及寺中用度,此时竟不能发给。所以奴才今日特来回爷,或者爷内库里暂且发给,或者挪借何项,吩咐了奴才好办。”贾珍笑道:“你还当是先呢,有银子放着不使。你无论那里暂且借了给他去罢。”俞禄笑回道:“若说一二百,奴才还可以巴结,这四五百,奴才一时那里办得来?”贾珍想了一想,向贾蓉道:“你问你娘去,昨日出殡以后,有江南甄家送来打祭银五百两,未曾交到库上去,你先要了来,给他去罢。”贾蓉答应了,连忙过这边来,回了尤氏,复转来回他父亲道:“昨日那项银子已使了二百两,下剩的三百两,令人送至家中,交与老娘收了。”贾珍道:“既然如此,你就带了他去,向你老娘要了出来交给他。再也瞧瞧家中有事无事,问你两个姨娘好。下剩的,俞禄先借了添上罢。”

贾蓉与俞禄答应了,方欲退出,只见贾琏走了进来。俞禄忙上前请了安。贾琏便问何事,贾珍一一告诉了。贾琏心中想道:“趁此机会,正可至宁府寻二姐。”一面遂说道:“这有多大事!何必向人借去。昨日我方得了一项银子,还没使呢,莫若给他添上,岂不省事?”贾珍道:“如此甚好。你就吩咐了蓉儿,一并令他去取。”贾琏忙道:“这必得我亲身去。再我这几日没回家了,还要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请安去。再到阿哥那边查查家人们有无生事,也给亲家太太请安。”贾珍笑道:“只是又劳动老二,我心不安。”贾琏也笑道:“自家兄弟,这又何妨?”贾珍又吩咐贾蓉道:“你跟了你叔叔去,也到那边给老太太、老爷、太太们请安,说我和你娘都请安,打听打听老太太身上可大安了,还服药呢没有?”贾蓉一一答应了,跟随贾琏出来,带了几个小厮,骑上马,一同进城。在路间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柔和,无一处不合人心,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来,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样爱他,我给叔叔做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敢是好呢。只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况且我听见说,你二姨已有了人家了。”贾蓉道:“这都无妨。我二姨、三姨都不是我老爷养的,原是我老娘带了来的。听见说我老娘在那一家时,就把我二姨许与皇粮庄头张家,指腹为婚。后来张家遭了官司,败落了,我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这如今十数年,两家音信不通。我老娘时常抱怨,要与他家退亲,我父亲也要将二姨转聘。只等有了好人家,不过令人找了张家,给他十数两银子,写上一张退婚的字儿。想张家穷极了的人,见了银子,有什么不依的。再他也知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怕他不依。又是叔叔这样人说了做二房,我管保我老娘和我父亲都愿意。到只是婶子那里却难。”贾琏听到这里,心花都开了,那里还有什么话说,只是一味呆笑而已。贾蓉又想了一想,笑道:“叔叔若有胆量,依我的主意行去,管保无妨,不过多花上几个钱。”贾琏忙道:“有何主意,快些说来,我没有不依的。”贾蓉道:“叔叔回家,一点声色也别露。等我回明了我父亲,向我老娘说妥,然后在咱府后方近左右,买上一所房子及应用傢伙什物,再拨两窝子家人过去伏侍。择了日子,人不知,鬼不觉,娶了过去,嘱咐家下人不许走漏风声。婶子在里面住着,深宅大院,那里就得知道了。叔叔两下里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即或闹出来,不过挨上老爷一顿骂。叔叔只说婶子总不生育,原是为子嗣起见,所以私自在外面作成此事。就是婶子,见生米做成熟饭,也只得罢了。再求一求老太太,没有不完的事。”

自古道“欲令智昏”,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听了贾蓉一篇话,遂为计出万全,将现今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却不知贾蓉亦非好意,素日因同他两个姨娘有情,只因贾珍在内,不能畅意。如今若是贾琏娶了,少不得在外居住,趁贾琏不在时,他亦好去鬼混之意。贾琏那里意想及此,遂向贾蓉致谢道:“好侄儿,你果然能够说成了,我买两个绝色的丫头谢你。”说着,已至宁府门首。贾蓉说道:“叔叔进去,向我老娘要出银子来,就交给俞禄罢。我先给老太太请安去。”贾琏含笑点头道:“老太太跟前,别提我和你一同来的。”贾蓉道:“知道。”又附耳向贾琏道:“今日要遇见二姨,可别性急了,闹出事来,往后到难办了。”贾琏笑道:“少胡说!你快去罢。我在这里等你。”于是贾蓉自去给贾母请安。

贾琏进入宁府,早有家人头儿率领家人等请安,一路围随至厅上。贾琏一一的问了些话,不过塞责而已,便命家人散去,独自往里面走来。原来贾琏、贾珍素日亲密,又是弟兄,本无可避忌之人,自来是不等通报的。于是走至上房,早有廊下伺候的老婆子打起帘子,让贾琏进去。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嬛一处做活,却不见尤三姐与老娘。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亦含笑让坐,贾琏便靠东边板壁坐了,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寒温毕,贾琏笑问道:“亲家太太同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面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嬛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便睨视二姐一笑。二姐亦低头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手巾摆弄,便搭讪着往腰内摸了一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带来了,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到有,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来看了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将欲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嬛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巾上,趁丫嬛回头时扔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仍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与三姐带着两个小丫头自后面走来。贾琏忙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手巾,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于是大家归坐后,叙了些闲话。贾琏说道:“大嫂子说,前日有一包银子交给亲家太太收起来了,因要还人,大哥令我来取。二来看看家里有事无事。”尤老娘听了,连忙使二姐拿钥匙去取银子。这里贾琏又说道:“我也要给亲家太太请请安,瞧瞧二位妹妹。亲家太太脸面到好,只是二位妹妹在我们家里受委屈。”尤老娘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说那里的话。在家里也是住着,在这里也是住着。不瞒二爷说,我们家里自从先夫去世,家计也十分艰难了,全亏了这里姑爷帮助。如今姑爷家里有了这样大事,我们不能别的出力,白看一看家,还有什么委屈了的呢?”正说着,二姐已取了银子来,交与尤老娘。尤老娘便递与贾琏。贾琏又命一个小丫头叫了一个老婆子来,当面吩咐他道:“你把这个交给俞禄,叫他拿过那边去等我。”老婆子答应了出去。只听得院内是贾蓉的声音说话。须臾贾蓉进来,给他老娘、姨娘请了安,又向贾琏笑道:“才刚老爷还问叔叔呢,说是有什么事情要使唤。原要使人到寺里去叫,我回老爷说,叔叔就来。老爷还吩咐我,路上遇着叔叔叫快去呢。”贾琏听了,忙要起身,又听贾蓉和他老娘说道:“那一次我和老太太说的,我父亲要给二姨说的姨爹,就和我这叔叔的面貌、身量差不多儿。老太太说好不好?”说着,又悄悄的用手指着贾琏和他二姨努嘴儿。二姐到不好意思说什么,只见三姐笑骂道:“坏透了的小猴儿崽子!没了你娘的说了,等我撕他那嘴!”一面说着,便赶了过来。贾蓉早笑着跑了出去。贾琏也笑着辞了出来,走至厅上,又吩咐了家人们不可耍钱吃酒等话;又悄悄的央贾蓉,回去急速和他父亲说。一面便带了俞禄过来,将银子添足,交给他拿去;一面去见他父亲,给贾母去请安,不提。

却说贾蓉见俞禄跟了贾琏去取银子,自己无事,便仍回至里面,和他两个姨娘嘲戏一回,方起身。至晚到寺,见了贾珍,回道:“银子已经交给俞禄了。老太太已大愈了,如今不服药了。”说毕,又趁便将路上贾琏要娶尤二姐做二房之意说了。又说如何在外面置房子住,不使凤姐知道,“此时总不过为的是子嗣艰难起见,为的是二姨是见过的,亲上作亲,比别处不知道的人家说了来的好。所以二叔再三央我对父亲说。”只不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贾珍想了想,笑道:“其实到也罢了。只不知你二姨心中愿意不愿意。明日你先去和你老娘商议,叫你老娘问准了你二姨,再作定夺。”于是又教了贾蓉一篇话,便走过来,将此事告诉了尤氏。尤氏却知此事不妥,因而极力劝止。无奈贾珍主意已定,素日又是顺从惯了的,况且与二姐本非一母,不便深管,因而也只得由他们闹去罢。

至次日一早,果然贾蓉复进城来见他老娘,将他父亲之意说了,又添上许多话,说贾琏做人如何好,目今凤姐身上有病,已是不能好的了,暂且买了房子,在外住着,过个一年半载,只等凤姐一死,便接了二姨进去做正室。又说他父亲此时如何聘,贾琏那边如何娶,如何接了你老人家养老,往后三姨也是那边应了替聘,说得天花乱坠,不由得尤老娘不肯。况且素日全亏贾珍周济,此时又是贾珍作主替聘,一切妆奁不用自己置买,贾琏又是年轻公子,比张华胜强十倍,遂连忙过来与二姐商议。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时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且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亦便点头应允。当下回复了贾蓉,贾蓉回了他父亲。次日,便请了贾琏到寺中来,贾珍当面告诉了他尤老娘应允之事。贾琏自是喜出望外,又感谢贾珍、贾蓉父子不尽。于是三人商议,使人看房子、打首饰,给二姐置买妆奁及新房中应用床帐等物。不多几日,早将诸事办妥。已于宁荣街后二里远近小花枝巷内买定一所房子,共二十馀间。又买了几个小丫头。贾珍又给了一房家人,叫鲍二,夫妻两口,以备二姐过去时伏侍。又使人将张华父子找来,逼着与尤老娘写了退婚书。

且说张华之祖,原当皇粮庄头,后来死了。至张华父亲时,仍充此役,因与尤老娘前夫相好,所以将张华与二姐指腹为婚。后来不料遭了官司,败落了家产,弄得衣食不周,那里还娶得起媳妇。尤老娘又自那家嫁了出来,两家有十数年音信不通。今被贾府家人唤来,逼他与二姐退婚,心中虽不愿意,无奈惧怕贾珍等势力,不敢不依,只得写了一张退婚文约。尤老娘与银十两,两家退亲,不提。

这里贾琏见诸事已妥,遂择了初三黄道吉日,娶二姐过门。未知如何,下回便见。正是:

只为同枝贪色欲,致教连理起戈矛。

[一]《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

[1]藉草枕块:睡干草,枕土块。古时居父母丧的一种礼节。

[2]鼒(zī):小鼎。

[3]春秋荐其时食:意为每逢春秋祭祀,向祖先进献时鲜食品。

[4]第二义:第二等,第二流。

[5]王荆公、永叔:王荆公即王安石。永叔即欧阳修。

[6]聚麀(yōu):指父子共同占有一个女子的**行为。麀,雌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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