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齐出门。他们在大路上分手了。洛金往一边去,克利斯朵夫和他的向导往另外一边。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一钩新月蒙着水汽,正在树林后面沉下去。苍白的微光在田垄上飘浮。浓雾从低陷的土洼里缓缓上升,像牛乳一样的白。瑟索的树木浴着潮湿的空气……走出村子不到几分钟,带路的人突然往后退了一步,向克利斯朵夫示意叫他停下。他们静听了一会儿,发觉前面路上有步伐整齐的声音慢慢地逼近。向导立刻跳过篱垣,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向耕种的田里直奔。他们听见一队兵在大路上走过。乡人在黑暗中对他们晃晃拳头。克利斯朵夫胸口闷塞,好似一头被人追逐的野兽。随后他们重新上路,躲开村子和孤独的农庄,免得狗叫起来泄露他们的行踪。翻过一座有树林的山头以后,他们远远地望见铁路上的红灯。依着这些灯光的指示,他们决意向最近的一个车站走去。那可不容易。一走下盆地,他们就完全被大雾包围了。越过了两三条小溪,又闯进一片无穷无尽的萝卜田和垦松的泥地。他们东闯西撞,以为永远走不出了。地下高高低低的,到处可以叫你摔跤。两人被雾水浸得浑身湿透,摸索了半晌,突然看到几步之外土堆高头就挂着铁路上的信号灯。他们俩便爬上去,不管会不会被人撞见,竟沿着铁道走了,直到将近车站一百米的地方才重新绕到大路上。到站的时候,离开下一班火车的到达还有二十分钟。那向导不顾洛金的吩咐,丢下克利斯朵夫先走了:他急于要回去看看村子里的情形和自己的产业。
他那时紧张的程度,竟会把那职员当胸扎上一刀,倘使那倒霉蛋过来打开他车厢的话。但职员开了隔壁的车厢,查看了一下一个才上车的旅客的票子。火车又开动了。克利斯朵夫这才把忐忑的心跳压下去。他一动不动地坐着,还不敢认为自己已经得救。只要车子没有过边境,他就不敢这么想……东方渐渐发白。树木的枝干从黑影里出现了。一辆车奇奇怪怪的影子在大路上映过,睁着一只巨眼,叮叮当当地响着……克利斯朵夫把脸贴在车窗上,竭力辨认旗杆上帝国的徽号,那是统治他的势力终止的记号。等到火车长啸一声,报告到达比利时境内的第一站时,他还在曙色中窥探。
他站起身子,打开车门,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自由了!整个的生命摆在他面前了!啊!生存的欢乐啊!——可是一片悲哀立刻压在他心上,想起离开的一切而悲哀,想起未来的一切而悲哀;而昨夜兴奋过后的疲倦又把他困住了。他倒在了凳上。那时离开到站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一分钟以后,站上的职员打开车厢,看见克利斯朵夫睡着了。被人推醒之下,他惶然以为已经睡了一个钟点。他步履蹒跚地下车,向着关卡走去;等到正式踏入外国境内,用不着再警戒的时候,他倒在候车室里的一条长凳上,伸着四肢昏昏入睡了。
他觉得这些都好像看见过的:这两株大树,这个池塘……而突然之间他迷迷惘惘的一阵眩晕。那是过去常有的境界。仿佛时间有了一个空隙。你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你自己是谁,不知道生在什么时代,也不知道这种境界已经有了几千百年。克利斯朵夫觉得那是早已有过的,现在的一切不是现在的,而是另一个时代的。他不复是他了。他从身外看着自己,从极远的地方看着自己;站在这儿的像是另外一个人。无数陌生的往事在他耳边嗡嗡作响;血管也在那里汹涌不已: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几百年的旧事在他胸中翻腾……
在他以前的多少克拉夫脱,都曾经受过像他今日这样的磨难,尝过这逗留祖国的最后几分钟的悲痛。永远流浪的种族,为了独立不羁,精神骚乱而到处受到放逐,永远受着一个内心的妖魔播弄,使它没法住定一个地方。但它的确是个留恋乡土的民族,尽管给人驱逐,它自己倒轻易舍不得那块土地……
如今是轮到克利斯朵夫来经历这些途程了;他已经踏上前人的旧路。泪眼晶莹,他望着不得不诀别的乡土隐没在云雾里……早先他不是渴望离乡的吗?——是的,但一朝真的走了出来,又觉得心碎肠断。人非禽兽,怎么能远离故土而无动于衷呢?苦也罢,乐也罢,你总是跟它一起生活过来的;乡土是你的伴侣,是你的母亲:你在她心中睡过,在她怀里躺过,深深地印着她的痕迹;而她也保存着我们的梦想,我们的过去和我们爱过的人的骸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他以往的岁月,留在那边地上地下的亲爱的形象。便是他的痛苦也和他的欢乐一样宝贵。弥娜,萨皮纳,阿达,祖父,高脱弗烈特舅舅,苏兹老人,——一霎时都在他眼前显现了。他总丢不开这些亡人(因为他把阿达也算作死了)。想起他的母亲,他所爱的人中唯一活着的一个,如今也被遗弃在那些幽灵中间,他简直悲不自胜。他认为自己的逃亡太可耻了,几乎想越过边境回去。他已经下了决心:要是母亲的回信写得太痛苦的话,他便不顾一切地回去。倘若接不到回信,或是洛金见不到母亲,那么,他也预备回去。
小姑娘站着不动,傻头傻脑的回答:“等一等。先要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蒲伊喽。”
“那么东西是谁给你送过来的?”
“不是洛金是谁!得啦,给我吧!”
女孩把箱子递给他:“拿去吧!”
她又补上一句:“噢!我早认得是你。”
“那么你刚才等什么?”
“等你自己说出是你啊。”
“洛金呢?干吗她没来?”
小姑娘不回答。克利斯朵夫懂得她不愿意在人堆里说话。他们先得到关卡上去验行李。验完了,克利斯朵夫把她带到月台的尽头。那时她的话可多了:
“警察来过了。你们一走差不多就到的。他们闯到人家屋里,每个人都受到盘问,沙弥那大汉子给抓去了,还有克里斯顿,还有加斯班老头。曼拉尼和琪脱罗特两个虽然不承认,也被逮走。她们都哭了。琪脱罗特还把警察打了一个嘴巴。大家尽管说是你一个人干的也没用。”
“怎么是我?”克利斯朵夫叫起来。
“自然,”女孩子若无其事的回答,“反正你走了,这么说也没关系,是不是?所以他们就到处找你,还派了人追你呢。”
“那么洛金呢?”
“洛金那时不在家,她进城去了,过后才回来的。”
“她看到我的母亲吗?”
“看到的。有信在这儿。她要自个儿来的,可是也被抓去了。”
“那么你怎么能来的?”
“是这样的:她回到村里,没有被警察看到;她正想动身上这儿来的时候,琪脱罗特的妹妹伊弥娜把她告发了,警察就来抓她。她看见警察来,就往楼上跑,喊着说换一件衣服就下来。我正在屋子后面的葡萄藤底下;她从窗里轻轻的喊我:‘丽第亚!丽第亚!’我上去了;她把你的提箱和你母亲的信交给我,要我到这儿来找你,又吩咐我快快的跑,别给人抓去。我就拼命的跑。这样我就来了。”
“她没有别的话吗?”
克利斯朵夫认出那条绣花边的小红豆花的白围巾,就是昨夜洛金裹在头上的。她为了要送他这件表示爱情的纪念物而想出来的借口,未免可笑,可是克利斯朵夫并不笑。
“现在,”那女孩子说,“对面的火车到了。我得回去了。再会吧。”
“等一等,你来的路费怎么样的?”
“洛金给我的。”
“还是拿着吧。”克利斯朵夫把一些零钱塞在她手里。
女孩子快走了,他又抓着她的胳膊:“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