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隔着两方花园之间绕满长春藤的铁丝网。)
“你瞧,我剥青豆来着。”她把膝上的碗举起来给他看。
她深深地叹了一声。
“这也不是什么讨厌的工作。”他笑着说。
“噢!老是要管三顿吃的,麻烦死了!”
“我敢打赌,要是可能,你为了不愿意做饭,宁可不吃饭的。”
“当然!”
“你等着,我来帮你。”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身边。
她在屋门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坐在她脚下的石级上。从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豆荚;然后把滚圆的小豆倒在萨皮纳膝间的碗里。他望着地下,瞧见萨皮纳的黑袜子把她的脚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空气很闷。天上白茫茫的,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张飘动的树叶。园子给关在高墙里头:世界就是这么一点儿。
孩子跟着邻家的妇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能再说什么。他低着头只顾在萨皮纳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荚;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颤抖,有一回在鲜润光滑的豆荚中跟她也在发抖的手指碰上了。他们继续不下去了。两人都呆着不动,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张着嘴巴,让手臂往下掉着;他坐在她脚下,靠着她,觉得沿着肩膀与胳膊有股萨皮纳腿上的暖气。他们都有些气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级上想叫它冷,可是一只手轻轻碰到了萨皮纳伸在鞋子外边的脚,就放在上面拿不开了。他们打着寒噤,像要发晕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紧紧抓着萨皮纳纤小的脚趾。萨皮纳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
一阵很熟悉的声音把他们的醉意赶走了,使他们吓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纵起身子,跳过铁丝网。萨皮纳把豆荚撩在衣兜里进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门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点开始簌簌的打在树叶上……她把门关上了。伏奇尔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楼……
正当昏黄的天色暗下来,被阵雨淹没了的时候,他从桌边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动着他;他奔到关着的窗子前面,向着对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时,对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内,他看见——自以为看见——萨皮纳也向他张着臂抱。
他急急忙忙从家里冲出去,下了楼梯,奔进园子。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他正想跨过铁丝网,可是望了望她刚才出现的窗子,看到护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子似乎睡着了。他迟疑了一下。于莱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见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来,自以为做了个梦。
洛莎不久就发觉了周围的情形。她并不猜疑,还不知道什么叫作妒忌。她准备倾心相与,不求酬报。但她虽然很伤心地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爱她,可也从来没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爱上别人。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刚把做了几个月的一件挑绣收拾完工,觉得很快活,想松动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谈谈。趁母亲转过背去的时候,她偷偷地溜出房间。溜出屋子,像个犯了什么错处的小学生。克利斯朵夫曾经瞧不起她,说她那个活儿是永远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兴能够驳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感情,可怜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没用;她老以为自己看到别人感到愉快,别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样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坐在门前。洛莎一阵难过,可并没把这个直觉的印象特别放在心上,仍旧高高兴兴地招呼着克利斯朵夫。在静寂的夜里,她的尖嗓子给克利斯朵夫的感觉好像是个弹错的音。他在椅子里打了个哆嗦,气得把脸扭做一团。洛莎得意洋洋地把挑绣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烦地把它撩开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盯住了他说。
“那么再做一条吧!”克利斯朵夫冷冷地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兴致都给扫尽了。
克利斯朵夫还接着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条,人也老了的时候,你至少可以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来:“天哪!你话说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惭愧,和她说了几句好话。她是只要一点儿鼓励就会满足而得意起来的,便马上直着嗓子唠叨:她不能轻声说话,老是照家里的习惯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压着自己,可仍掩饰不了恶劣的心绪。他先还气哼哼地回答一句半句,后来竟不理他了,转过身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听着她的叫嚣咬牙切齿。洛莎明明看见他不耐烦,知道应该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厉害。萨皮纳,不声不响,和他们只隔几步路,坐在黑影里,无关痛痒地在那儿冷眼旁观。后来她看腻了,觉得这一晚是完了,便进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地说了声再会就不见了。
洛莎一个人在街上,狼狈不堪,望着他进去的大门。她含着眼泪赶紧回家,轻手轻脚的,免得跟母亲说话;她急急忙忙脱下衣服,一上床就蒙着被嚎啕大哭。她并不推敲刚才的情形,也没想到克利斯朵夫爱不爱萨皮纳,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是不是讨厌她;她只知道什么都完了,活着没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凭着那种永远打不倒的,自欺欺人的希望,转起念头来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觉得不应该看得那么严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爱她,她也认命了;但心里存着个念头(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以为自己的爱情早晚会博得他的爱情。可是她从哪儿看出他和萨皮纳有什么关系呢?像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爱一个无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点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吗?这样一想,她放心了,可是并不因此不监视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么都没看到,既然根本没有什么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整天在他周围打转,又不说出为了什么,不禁大为气恼。而他更气的是,晚上她老是不客气到街上来坐在他们旁边。那等于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个人说着话。萨皮纳没有等多久便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学了她的样。洛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出场对他们是大煞风景;但可怜的姑娘还想骗自己。她并没发觉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种素来笨拙的手段,以后几晚她还是来那么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边紧盯着,空等了一场萨皮纳。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个人了。他们俩都不愿意再争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么也没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为黄昏时那一会儿工夫是他唯一快乐的时间,而现在给她剥夺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感情,从来不想到去体会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谅她。
萨皮纳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对自己是否动了爱情还没弄清楚,就已经知道洛莎在那里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并且像一切漂亮妇女一样,她有种天生的残忍,因为知道自己必胜无疑,就不声不响的,很狡猾的,冷眼看着那个笨拙的情敌白费气力。
洛莎打了胜仗,对着她战略的后果非常丧气地考虑了一番。为她,最好是别一把死抓,别和克利斯朵夫去纠缠,至少在目前。而这个办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坏的是跟他提到萨皮纳。而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为了试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怯生生地和他说了句萨皮纳长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地回答说她的确很俏。虽然这种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觉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萨皮纳好看,可从来没注意过,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萨皮纳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珑,态度举动多么有风韵……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这样的身体,她有什么东西不肯牺牲呢!人家为什么不爱她而爱萨皮纳,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体!……她怎么会长了个这样的身体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压迫!她觉得它多丑!多可厌!而且只有死才能摆脱这个躯壳!她太高傲,同时也太谦卑了,决不肯因为得不到人家的爱而怨叹。她没有这个权利;她想叫自己更谦虚一点。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这个身体是她的,她的,而非萨皮纳的呢?……人家为什么要爱萨皮纳呢?她用什么方法叫人爱的呢?……洛莎用着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懒惰、随便、自私,对谁都不理不睬,不照顾家,不照顾孩子,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自己,活着只为了睡觉,闲**,一事不做……而这倒能讨人喜欢……讨那么严厉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欢!哎哟!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么会不发觉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时常说几句对萨皮纳不好听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但不由自主地要说。她常常后悔,因为她心肠很好,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她更加后悔的是这些话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复,显出他对萨皮纳是怎样的钟情。他的感情受了伤害,他便想法去伤害别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地走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免得哭出来。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咎由自取,因为她攻击了克利斯朵夫心爱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难过。
她的母亲可没有她这种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尔太太,和老于莱一样,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邻家少妇的谈话。要猜到其中的情节是不难的。他们暗中想把洛莎将来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愿望受了打击;而在他们看来,这是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的一种侮辱,虽然他并不知道人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玛利亚那种专横的性格,决不答应别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几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萨皮纳以后,仍然去和萨皮纳亲近,尤其使她愤慨。
克利斯朵夫又难堪又愤怒,脸色发了白,嘴唇抖个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亲不要再说,甚至替萨皮纳辩护;但这些话反而使阿玛利亚攻击得更凶。
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桌子,嚷着说这样的议论一个女人,暗地里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个人真要刻毒到极点,才会去拼命攻击一个好心的、可爱的、和善的、躲在一边的,不伤害谁,也不说谁的坏话的人。可是,倘若以为这样就能叫她吃亏,那就错了。那倒反增加别人对她的好感,愈加显出她的善良。
阿玛利亚也觉得自己过火了些,但听了这顿教训恼羞成怒,把争论换了方向,认为在嘴上说说善良真是太容易了:这两个字可以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吗?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顾一个人,不尽自己的责任,就能被认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听了这番话,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人生第一应尽的责任是要让人家觉得生活可爱,但有些人认为凡是丑的、沉闷的、叫人腻烦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邻居,仆人,家属跟自己一古脑儿折磨而伤害了的,才算是责任。但愿上帝保佑我们,不要像碰到瘟疫一样碰到这一类人,这一种的责任!
大家越争越激烈。阿玛利亚变得非常不客气了。克利斯朵夫也一点不饶人。而最显明的结果是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萨皮纳老混在一块儿。他去敲她的门,和她快快活活地有说有笑,还有心等阿玛利亚与洛莎看得见的时候这么做。阿玛利亚说些气愤的话作为报复。可是无邪的洛莎被这种残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觉得他瞧不起她们,他要报复。她辛酸地哭了。
这样,从前受过多少冤枉气的克利斯朵夫,也学会了叫别人受冤枉气。
过了一些时候,萨皮纳的哥哥给一个男孩子行洗礼;他是面粉师,住在十几里以外的一个叫作朗台格的村子上。萨皮纳是孩子的教母。她叫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请了。他不喜欢这种喜庆事儿,但为了气气伏奇尔一家,同时又能跟萨皮纳做伴,也就很高兴地答应了。
面粉师派了他那辆铺着板凳的马车来接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路上又接了几位别的客人。天气又凉快又干燥。鲜明的太阳把田野里一串串鲜红的樱桃照得发亮。萨皮纳微微笑着。她的苍白的脸,吹着新鲜的空气有了粉红的颜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们彼此并不想说话,只跟坐在旁边的人闲扯,不管跟谁,也不管谈些什么。他们很高兴听到对方的声音,很高兴能坐在一辆车里。两人交换着像儿童一样快活的目光,互相指着一座屋子,一株树,一个走路人。萨皮纳喜欢乡下,可差不多从来不去:无可救药的懒惰使她绝对不会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这天看到一点儿小景致就觉得趣味无穷。那对克利斯朵夫当然说不上新鲜;但他爱着萨皮纳,也就像所有谈恋爱的人一样,对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心中喜悦的激动他都感觉到,还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绪鼓动得更高。和爱人在精神上合而为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机也灌注给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