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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02(第4页)

他背对着众人,望着窗子,吐了吐舌头。她大声笑了出来,忽然精神一振,做个手势叫他坐在旁边。他们通了名姓。原来她是本校生物学教员莱哈脱的妻子,新近到差,当地还没有一个熟人。她绝对谈不上好看,臃肿的鼻子,难看的牙齿,一点儿也不娇嫩,可是眼睛很灵活清秀,老带着天真的笑容。她像喜鹊一样多嘴;他也兴致很好地和她对答;她的爽直叫人看了好玩,又会说些发噱的话;他们大声交换着心中的感想,全不顾虑周围的人。而那些邻人,在他们孤独的时候偏不肯发发善心理睬他们,这时可对他们侧目而视了:当着众人这样嘻嘻哈哈,大家认为太不雅观……但他们爱怎样想都可以,两个饶舌的人简直不放在心上:难道他们就不能痛快一下吗?

他们结婚才只有几个月,这对丑夫妻倒是非常相爱:在大庭广众之间,彼此的眼神、说话、拉手,都有种特别亲热的方式,又可笑又动人。一个喜欢什么,另外一个也喜欢什么。他们马上约克利斯朵夫等这儿散了,上他们家去吃晚饭。克利斯朵夫先是用说笑话的方式辞谢,说今晚最好是各人回去睡觉,大家都累死了,好像走了几十里路。莱哈脱太太回答说,心里不快活就更不应该立刻睡觉,那是对身体有害的。克利斯朵夫终于让步了。他在孤独的环境中很高兴遇到这两个好人,他们虽然不大聪明,可是老实、殷勤。

莱哈脱夫妇的家也像他们一样好客:礼数太多了一点儿,到处是标语,桌椅、器具、碗盏都会说话,老是翻来覆去地表示欢迎“亲爱的来客”,问候他的起居,说着好多殷勤的和劝人为善的话。挺硬的沙发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靠枕,在那里怪亲热的,悄悄地说:

“您再坐坐吧。”

人家端给他一杯咖啡,杯子又劝他:

“再来一滴吧!”

盘子碟子盛着很精美的菜,同时也借机会替道德作宣传。有的说:

“得想到全体,否则你个人也得不到好处。”

有的说:“亲热和感激讨人喜欢,忘恩负义使大家憎厌。”

虽然克利斯朵夫不抽烟,壁炉架上的烟灰碟子也忍不住要勾引他:

“这儿可以让烧红了的雪茄歇一歇。”

他想洗手,洗脸桌上的肥皂就说:

“请我们亲爱的客人使用。”

还有那文绉绉的抹手布,好似一个礼貌周到的人,尽管没有什么可说,也以为应当多少说一点儿,便说了句极有道理而不大合时的话:“应当早起享受晨光。”

临了克利斯朵夫竟不敢再在椅子上动一下,唯恐还有别的声音从屋子的所有角落跑出来招呼他。他真想和它们说:

“住嘴吧,你们这些小妖怪!人家连说话都听不见了。”

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推说是想起了刚才学校里的集会。他无论如何不愿意使主人难堪。并且他也不大容易发觉人家的可笑。这般人和这些东西的好意的噜苏,他不久也习惯了。你有什么事不能原谅他们呢?他们人都那么好,也不讨厌,即使缺少点儿雅趣,可并不缺少了解人的聪明。

他们来到这儿还没多久,觉得很孤独。内地人往往有种可厌的脾气,不愿意外乡人不先征求他们的同意——那是规矩——就随随便便闯到地方上来。莱哈脱夫妇对于内地的礼法,对这种新来的人对先住的人应尽的义务,没有充分注意。充其量,莱哈脱可能当作例行公事一般去敷衍一下。但他的太太最怕这些苦役,又不喜欢勉强自己,便一天天地拖着。她在拜客的名单上挑了几处比较不讨厌的人家先去;其余的都给无限期地搁在那儿。不幸,那些当地的要人就在这一批里头,对于这种失敬的行为大生其气。安日丽加·莱哈脱——她的丈夫叫她丽丽——态度举动挺随便,怎么也学不会那种一本正经的口气。她会跟高级的人顶嘴,把他们气得满面通红;必要时也不怕揭穿他们的谎言。她说话最直爽,非把心里想到的一齐说出来不可,有时竟是大大的傻话,被人家在背后取笑;有时也是挺厉害的缺德话,把人当场开销,结了许多死冤家。快要说的时候,她咬着嘴唇,想忍着不说,可是已经说出口了。她的丈夫可以算得最温和、最谦恭的男人,对于这一点也怯生生地跟她提过几回。她听了就拥抱他,埋怨自己糊涂,认为他说得一点儿不错。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来了,而尤其在最不该说的场合和最不该说的时候脱口而出:要是不说,她觉得简直会胀破肚子。她生性是和克利斯朵夫相投的。

初次遇到克利斯朵夫的那天晚上,她就扯到她的老题目上来了。她称赞法国人说话多自由,克利斯朵夫马上做了她的应声虫。对于他,法国便是高丽纳:一对光彩焕发的眼睛,一张笑嘻嘻的年轻的嘴巴,爽直随便的举动,清脆可听的声音。他一心希望多知道些法国的情形。

丽丽·莱哈脱发觉克利斯朵夫跟自己这样投机,不禁拍起手来。

“可惜我那年轻的法国女朋友不在这儿了,”她说,“但她也撑不下去,已经走了。”

高丽纳的形象马上隐掉。好似一支才熄灭的火箭使阴暗的天空突然显出温和而深沉的星光,另外一个形象,另外一对眼睛出现了。

“谁啊?”克利斯朵夫跳起来问,“是那个年轻的女教员吗?”

“怎么?你也认识她的?”

他们把她的身材面貌说了一说,结果两幅肖像完全一样。

“原来你是认识她的?”克利斯朵夫再三说,“噢!把你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通通告诉我吧!”

莱哈脱太太先声明她们俩是无话不谈的知交。但涉及细节的时候,她知道的就变得极其有限了。她们第一次在别人家里碰到,以后是莱哈脱太太先去跟那姑娘亲近,以她照例的诚恳的态度,邀她到家里谈谈。她来过两三次,彼此谈过些话。好奇的丽丽费了不少劲才探听到一点儿法国少女的身世:她生性沉默,你只能零零碎碎把她的话逼出来。莱哈脱太太只知道她叫作安多纳德·耶南,没有产业,全部的家族只有留在巴黎的一个兄弟,那是她尽心尽力帮助的。她时时刻刻提到他,唯有在这个题目上她的话才多一些。丽丽·莱哈脱能够得到她的信任,也是因为对于那位既无亲属,又无朋友,孤零零地待在巴黎,寄宿在中学里的年轻人表示同情的缘故。安多纳德为了补助他的学费,才接受这个国外的教席。但两个可怜的孩子不能单独过活,天天都得通信;而信迟到了一点儿,两人都会神经过敏地着慌。安多纳德老替兄弟担心:他没有勇气把孤独的痛苦藏起来;每次的诉苦都使安多纳德痛彻心肺;她一想起兄弟的受罪就难过,还常常以为他害着病而不敢告诉她。莱哈脱太太好几次埋怨她这种没有理由的恐怖;她当时听了居然也宽慰了些。——至于安多纳德的家庭,她的景况,她的心事,莱哈脱太太却一无所知。人家一提到这种问题,那姑娘马上惊惶失措,不做声了。她很有学问,似乎早经世故,可是天真而老成,虔敬而没有丝毫妄想。在这儿住在一个既没分寸又不厚道的人家,她很苦闷。——怎么会离开的,莱哈脱太太也弄不大清。人家说是因为她行为不检。安日丽加可绝对不信;她敢打赌那是血口喷人,唯有这个愚蠢而凶恶的地方才会这样狠毒。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是出了点儿乱子,是不是?

“总而言之她是走了。”

“她临走跟你说些什么?”

“啊!”丽丽·莱哈脱说,“真是不运气。我刚巧上科隆去了两天,回来的时候……太晚了……”她打断了话头对老妈子这么说,因为她把柠檬拿来太晚了,来不及放在她的茶里。

于是,她拿出真正的德国女子动不动把家庭琐事扯上大题目的脾气,文绉绉的补充了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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