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失了,本能地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像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词句;她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拼命拍着翅膀,做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平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现安多纳德躺在**,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如今被她把原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她负责,不禁大大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一桩一桩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像小孩子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唇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地,长久地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9],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词。奥里维走到床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地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像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词,那是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她不知不觉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葬礼没有像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地受着大家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躲在一边追念姐姐。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儿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留下的姐姐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残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像姐姐那样有信仰,却也隐隐然相信姐姐并没完全死,而是像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地跟着,直到他住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姐姐爱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烈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现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又凄凉又温柔的敬意。
[2]迦南为《圣经》上巴勒斯坦之古名,福地为其别名。勃艮第与贝里雄均法国地名。
[3]据《旧约·出埃及记》第三章,上帝化身为燃烧的荆棘,向摩西启示他的使命。本书卷九《燃烧的荆棘》题名即用此义。
[4]格鲁克和皮契尼为18世纪意大利两大歌剧作者,在法国竞争甚烈,当时爱好音乐的人分为格鲁克派与皮契尼派。
[5]比诺(1852—1914),为法国有名的钢琴家兼作曲家。
[6]原文特意将此二字字母分别写。按圣者与健全二字,法语读音完全相同,此处有意作双关语。
[7]7月14为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
[8]参看卷五《节场》。——原注
[9]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