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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第4页)

他有两个朋友,都是像他一样爱好音乐的,也被他引起了对克利斯朵夫的热情:一个是法官萨缪尔·耿士,一个是牙医兼优秀的歌唱家奥斯加·卜德班希米脱。三个老朋友常在一起谈着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通通演奏过了。卜德班希米脱唱着,苏兹弹着琴,耿士听着。然后,三个人几小时的低徊赞叹。他们弄着音乐的时候,不知说过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脱在这儿的话!”

苏兹在街上想着自己的快乐和将要使朋友们感到的快乐,自个儿笑起来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离城半小时的一个小村上。可是天色还很亮:四月的黄昏多么柔和;夜莺在四下里歌唱。老苏兹快活得心都化开了,呼吸一点没有困难,两条腿像二十岁的时候一样。他轻快地走着,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绊脚的石子。遇到车辆,他就精神抖擞地闪在路旁,高高兴兴地和赶车的打招呼,对方在车灯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园子前面,天已经全黑了。他敲着门,直着嗓子叫耿士。耿士打开窗来,神色仓皇地出现了。他在暗中探望,问:“谁啊?叫我干吗?”

苏兹喘着大气,兴高采烈地嚷道:“克拉夫脱……克拉夫脱明天到……”

耿士莫名其妙,只认出了他的声音:“苏兹!怎么啦?这么晚赶来什么事啊?”

苏兹又说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一点儿摸不着头脑。

“克拉夫脱!”

耿士把这句话想了一会儿,忽然很响亮地叫了一声,表示他明白了:

窗子重新关上。他在石阶上出现了,手里拿着灯,往园子里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矮小的老头儿,挺着大肚子,脑袋也很大,灰色头发,红胡子,脸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衔着一个瓷烟斗,迈着细步走来。这个和善而有点儿迷迷糊糊的人,一辈子从来不为什么事着急的。可是苏兹带来的新闻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态,兴奋起来;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里的灯一齐舞动着,问:“真的?他到这儿来吗?”

“明天早上。”苏兹好不得意地扬了扬电报。

两位老朋友到凉棚底下坐在一条长凳上。苏兹端着灯。耿士小心翼翼地展开电报,慢慢地低声念着;苏兹又从他肩头上高声念着。耿士还看了电报四周的小字,拍发的时刻,到达的时刻,电文的字数。随后他把这张宝贵的纸还给了苏兹。苏兹得意地笑着,耿士侧了侧脑袋瞧着他说:“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会儿,吸了一大口烟又吐了出来,然后把手放在苏兹膝盖上,说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脱。”

“我去。”苏兹说。

“我跟你一块儿去。”耿士说。

他进去放下了灯,马上回出来。两个老人手挽着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脱住在村子那一头。苏兹和耿士一路说着闲话,心里老想着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脚步,用手杖往地上敲了一下:“啊!该死!……他不在这儿!”

这时他才记起卜德班希米脱下午到邻近一个城里开刀去了,今晚要在那边过夜,而且还得待上一二天。苏兹听了这话慌了。耿士也一样发急。

卜德班希米脱是他们俩非常得意的人物;他们很想拿他来做面子的。因此两人站在街上没了主意。

“怎么办?怎么办?”耿士问。

“非叫克拉夫脱听一听卜德班希米脱的唱不可。”苏兹说。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个电报给他。”

他们就上电报局,共同拟了一个措辞激动的长电,简直叫人弄不明白说的是什么。发了电报,他们走回来。

苏兹计算了一下:“要是他搭头班车,明天早上就可以到这儿。”

但耿士认为时间已经太晚,电报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苏兹摇摇头;两人一齐说着:“事情多不巧!”

他们俩在耿士家门口分手了;耿士虽然和苏兹友谊那么深,可决不至于冒冒失失地把苏兹送出村口,回头再独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路,哪怕是极短的路。他们约定明天在苏兹家里吃中饭。苏兹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地说:“明儿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为通晓气象的耿士,郑重其事地把天色打量了一会儿,——因为他也像苏兹一样,极希望克利斯朵夫来的时候能看到他们的地方多美——说道:

这样,苏兹的心事才轻了一半。

苏兹回头进城,好几次不是踏在车辙里差点儿跌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点心铺定了一种本地著名的饼,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车站上问明天车子到达的时刻。到了家中,他和莎乐美把明天的饭菜商量了老半天。这样以后,他才筋疲力尽地上床;可是他像圣诞前夜的小孩子一样兴奋,整夜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刻儿都没睡着。到半夜一点,他想起来吩咐莎乐美,明天中午最好做一盘蒸鲤鱼,那是她的拿手菜。结果他并没去说,而且也是不说的好。但他仍旧下了床,把那间预备给克利斯朵夫睡的卧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让莎乐美听见声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胆,唯恐错失了火车的时刻,虽然克利斯朵夫在八点以前决不会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说得不错,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苏兹蹑手蹑脚地走下地窖,那是因为怕着凉,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来的时候脑门在环洞高头重重地撞了一下,赶到提着满满的一篮爬完梯子,他以为简直要闭过气去了。随后他拿着剪刀往园子里去,毫不爱惜地把最美的蔷薇和初开的紫丁香一齐剪下。随后他回到卧室,性急慌忙地刮着胡子,割破了两三处,穿扮得齐齐整整,动身往车站去了。时间还只有七点。尽管莎乐美劝说,他连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说克利斯朵夫到的时候一定也没用过早点,他们还是回来一起吃吧。

他到站上,离开火车到的时候还差三刻钟。他好不耐烦地等着克利斯朵夫,而结果竟把他错过了。照理应该耐着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却是站在月台上,被上车下车的旅客挤昏了。虽然电报上写得明明白白,他却以为,天知道为什么缘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车;并且他也绝对想不到克利斯朵夫会从四等车厢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往他家里奔去的时候,苏兹还在站上等了半小时。更糟的是,莎乐美也上街买菜去了。克利斯朵夫发现大门上了锁。邻人受着莎乐美的嘱托,只说她一会儿就回来的;除此以外,再没别的解释。克利斯朵夫既不是来找莎乐美的,也不知道莎乐美是谁,认为那简直是跟他开玩笑;他问到大学音乐导师苏兹在不在,人家回答说在,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气之下,走了。

老苏兹挂着一尺长的脸回来,从也是刚回家的莎乐美嘴里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为懊恼,差点儿哭出来。他认为老妈子太蠢了,怎么在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托人家请克利斯朵夫等着。他非常愤怒。莎乐美眼他一样气哼哼地回答说,她想不到他会那样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错失了。老人并不浪费时间和她争,立刻回头走下楼梯,依着邻人渺渺茫茫的指点,出发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老人满街跑着,向路人打听,都一无结果。他直爬到山坡高头的古堡前面,正当他好不伤心地走回来的时候,他那双看得很远的尖说的眼睛,忽然瞥见在几株树底下有个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认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对着他,把半个头都埋在草里。苏兹绕着草地,在路上转来转去,心跳得很厉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灵机一动,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头的第一句唱起来:

赫夫!赫夫!……(起来吧!起来!)

克利斯朵夫一跃而起,像条鱼从水里跳出来似的,直着嗓子接唱下去。他高兴之极地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尽是乱草。他们俩互相叫着姓名,向对方奔过去。苏兹跨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地握着手,大声说笑着一同往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霉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以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去找苏兹,现在立刻感觉到这颗心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开始喜欢他了。还没走到苏兹家里,他们已经彼此说了许多心腹话。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耿士;他听说苏兹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在那儿等着。女仆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说已经在乡村客店用过早点。老人听了大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顿饭竟没有在他家里吃,他觉得难过极了;像他那种至诚的心是把这些琐碎事儿看作天样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觉得好玩,同时也更喜欢他了。为了安慰主人,他说还有吃第二顿早点的胃口,而且他马上用事实来证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烦恼一霎时都化为乌有:他觉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过来了。讲到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滑稽,好比一个放假回来的小学生。苏兹眉飞色舞,不胜怜爱的瞅着他,心花怒放地笑了。

不久,话题就转到三个人友谊的关键上去,他们谈着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苏兹渴望克利斯朵夫弹几阕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说。克利斯朵夫一边谈话一边在室内来回踱着。他走近打开着的钢琴的时候,苏兹就留神他的脚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来。耿士也是一样的期望着。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说着话,不知不觉地在琴前坐下,眼睛望着别处,把手指在键盘上随便抚弄;这时两老的心都跳起来。不出苏兹所料,克利斯朵夫试了两三组琶音以后真的动了兴:一边谈着一边又按了几个和弦,接着竟是完整的乐句;于是他不做声了,正式弹琴了。两个老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会心的眼色。

“怎么不知道!”苏兹挺高兴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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