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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03(第5页)

“主啊,我多痛苦!”

“你以为我不痛苦吗?千百年来,死亡追着我,虚无等着我。只靠了一次又一次的胜仗,我才打出路来。生命的大河被我的血染红了。”

“战斗,永远要战斗吗?”

“是的。上帝也在那里战斗。上帝是一个征服者,是一头吞噬一切的狮子。虚无包围上帝,上帝把虚无降服。战斗的节奏才是最高妙的和声。这和声可不是为你那些人间的耳朵听的。只要知道它存在就行了。安安静静地尽你的本分,让神明去安排一切。”

“我没有气力了。”

“替那些强者歌唱吧。”

“我的嗓子破裂了。”

“那么祈祷吧。”

“我的心已经不干净了。”

“把它扔掉,拿我的去。”

“主啊,要忘掉自己,把自己死了的灵魂丢掉,倒还罢了。可是怎么能丢弃我的死者,怎么能忘掉我所爱的人呢?”

“把他们跟你自己死了的灵魂一齐丢掉吧。只要找到了我的活生生的灵魂,你就会发觉你的死者并没死了。”

“噢,你曾经把我遗弃,将来还会遗弃我吗?”

“会的。一定的。可是你决不能把我丢下。”

“要是我的生命熄灭了呢?”

“那么把别的生命点起来。”

“倘若我连心都死了呢?”

“那么生命是在别的地方了。打开你的窗户迎接它吧。你这糊涂虫,屋子坍了,你还把自己关在里头!快快出来吧。还有别的地方可以住呢。”

“噢!生命,噢!生命!我明白了……过去我在自己心中,在我的空虚而闭塞的灵魂中找你。我的灵魂破碎了;不料我的伤口等于一扇窗子,从那里透进了空气;我又能够呼吸了;噢,生命!我又把你找到了!……”

“是我把你找回来的……别说话,你听着。”

克利斯朵夫便听见生命的歌声像泉水喁语一般在胸中响亮。凭窗远眺,昨天还是奄奄一息的树林,今天却在春风春日之下汹涌澎湃。阵阵的风涛,欢乐的颤抖,在树干中间飘过;屈曲的枝条向着明朗的天空欣欣然伸着手臂。急流奔泻,有如欢笑的钟声。同样的景色昨天还埋在坟墓里,今天可复活了;生命回来了,而克利斯朵夫心中的爱也醒过来了。得到上帝恩宠的灵魂简直是一桩奇迹!灵魂从噩梦中觉醒,一切都在它周围再生。心又跳动了。枯涸的泉水又开始流了。

“同伴们,敌人们,向前吧,踏在我的身上吧,炮车尽管在我身上辗过吧!我根本不想到那个伤我皮肉的铁轮,不想那些踩着我脑袋的脚,我只想着替我报复的人,想着主宰,想着成千累万的队伍的领袖。我的血是给他未来的胜利铺路的……”

如今他觉得上帝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创造者,不是一个尼禄[3]在铁塔上眺望他自己放下的大火。上帝也在受苦。上帝也在战斗,跟战斗的人一块儿战斗,援助受苦的人。因为它是生命,是黑夜里的一点光明,它慢慢的展布开去,要吞没黑夜。可是黑夜无边,神的战斗永远没有休止;而谁也不知道结果。那是英雄的交响乐,连那些互相冲突,互相混杂的不和谐音也会化作清明恬静的音乐。像榉树林无声无息地作着猛烈的战斗一样,生命就在永恒的和平中作着战斗。

这些战斗,这种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是一个贝壳,其中可以听到海洋的波涛。小号的呼号,各种声响的巨风,英勇的呐喊,在威镇一切的节奏上面飞过。因为在这颗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变了声音。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为死亡歌唱,为战胜的人歌唱,也为他自己,——战败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唱着。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乐,像春雨一般渗进那片在冬天龟裂的泥土。羞耻、哀伤、悲苦,如今都显出了它们神秘的使命:它们使泥土分解,给它肥料;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开满了花,可不是上一个春天的花。一颗新的灵魂诞生了。

它时时刻刻都在诞生。因为它的骨骼还没固定,不像那些发育到顶点而快要老死的灵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状态中的金属。它身上每秒钟都显出一个新的宇宙。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像把自己的过去通通丢开了,出发作一次长途旅行:凭着年轻人的热血,无挂无碍的心胸,呼吸着海洋的空气,以为这旅行是没有完的,他觉得快乐极了。在世界上到处奔流的那股创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财富使他看得出神了。他爱着,他能够化身,化身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从他踩在脚下的草到他握着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树,或是映在山上的云影,或是草坪的气息,或是嗡嗡作响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数不清的太阳……那简直是热血的漩涡。他不想说话,不想思索,只是笑着,哭着,在这生机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写作,为什么写作?难道你能写出不可言说的境界吗?……然而不管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他避不掉的。到处都有种种的思想一闪一闪地照射他。怎么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写了,不管用什么写,也不管写在什么上面;往往他还说不出胸中飞涌的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而一个乐思还没写完,另外一个又来了。他写着,写着,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写在帽子的飘带上;不管他写得多快,思想总是来得更快,简直需要一种速记术才好……

同时,克利斯朵夫挣扎了好久而不愿意承认的矛盾居然消灭了。因为他虽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也常常为一些与艺术无关的问题操心,认为艺术有一种社会的使命。他没觉得自己原来有两种人的性格:一个是创造的艺术家,完全不问道德后果的;一个是行动者,喜欢推理的,希望他的艺术有道德的与社会的作用,他们俩有时使彼此非常为难。现在他一心一意地想着创造,等于受着自然律支配的时候,就把实用的念头丢开了。当然他照旧瞧不起时下那种卑鄙的不道德的风气,始终认为**猥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是艺术的一种病,长在腐烂的树干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乐为目标的艺术等于把艺术送入娼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于矫枉过正,提倡庸俗的实用主义,提倡以道德为目标的艺术,把天马阉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艺术,名副其实的艺术,决不受一朝一夕的规则限制;它是一颗向无垠的太空飞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实用方面这股力是有用的,无用的或者是危险的,它总是力,总是火,是天上闪出来的电光;因为这一点,它是圣洁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实用世界中也成为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善,跟信仰一样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来源——太阳——相同。(希腊神话以阿波罗为驾驭太阳的光明之神,同时亦为艺术之神,象征艺术与太阳同源。)太阳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它是生命。它战胜黑夜。艺术亦然如此。

所以完全浸在艺术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地发觉,心中涌起许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欲,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识的灵魂……而是一颗陌生的,对他的所爱所苦,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的灵魂,一颗欢乐的,神妙的,犷野的,不可解的灵魂!它把克利斯朵夫当作马一样的驱策,老是用踢马刺踢着他。偶尔能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所写的东西,一边问自己:

他那时被精神的狂乱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领教过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独立的意志,是“世界与生命的谜”,为歌德称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虽有武装保护,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写着,写着,成天成月地写着。有些时期,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继续在那里无穷无尽地生产。只要轻轻地撩拨一下,微风送来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万万的内心的萌芽长发起来……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索,也没有时间生活。忙于创造的灵魂威镇着生命的废墟。

随后,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疲力尽,老了十岁,——可是得救了。他离开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头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白发,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间开遍了草原。腮帮上有了新的皱纹。可是恬静的眼神恢复了,嘴巴的神气表示隐忍了。他心平气和。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对着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骄傲,人类的骄傲,都是没用的。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着了,那股力就会溜进我们胸中把我们带走……带到哪样的深渊里去呢?带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们丢在干涸的河床里面。单是愿意战斗还不够。应当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他兴之所至,会随时随地给你爱情,死亡,或是生命。没有上帝的意志,单是人的意志是一无所用的。上帝在一刹那间就能毁灭我们多少年的劳作与努力。而他高兴的时候,也能使腐朽化为神奇。一个能创造的艺术家,特别感觉到自己逃不过神的掌握;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说神灵启示他的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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