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米小说网

丁卷（第1页）

丁卷

丙午秋八月二十八日，予始由汉口乘火轮车适信阳州，门下士彭克谐从行。车中有客谓予曰：“非常之功，必得非常之人而后就。京汉三千铁路，果尔告厥成功。南皮督宪，其真非常之人也欤！若犹以圣人之规矩绳之，似可无庸太苛也。”予应之曰：“此举本无悖于圣人，何绳之有？”其人色喜而问予曰：“使圣人而生当斯世也，不识亦主修铁路否乎？”予应之曰：“此事有益无损，有利无害，必修何疑。”曰：“不知自古圣贤撰述，亦有道及铁路之便利者乎？”予应之曰：“我孟子盖尝言之矣。”其人正色而心懊曰：“君何大言欺人？岂《孟子》一书，吾辈亦未尝过目耶？七篇之中，何处有片语单词道及铁路？”予婉容谢之曰：“孟子未闻铁路之名称，然仁政之施，措置万端，未尝不赅括火车益人之理。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途，非今日铁路功成之大效乎？方今生齿日繁，生计日蹙，天心仁爱，渐牖聪明，遂令达用之端，学问之途，日新月异，无非借以成其教养之功耳。事业百端萌动，凡不悖天理，不拂人情者，虽为后人创举，圣言究何尝不包孕万有哉？”其人改容大悦曰：“君诚解人，何处得来，可为南皮先生增多少声价矣。”

言馨草堂小园天竹一株，赤实累累如贯珠，雨中尤鲜明可爱，每见而感慨系之。在昔出土数阅月，枝叶凋残，见者皆视为枯木，无复再生之望矣。幸殷松泉善体予心之悯恻，而为之负土滋培。今竟如此得天甚厚，然则世之所称为弃材者，岂诚见绝于天者耶？凡膺教养之责者，吾深望其有鉴于斯也。可勿勉哉！

语云：“万恶**为首。”诚古今之确论矣。昔人云：“杀人者，杀其一身。**人者，杀其三世。”岂非惊心动魄之言哉？而愚则尤谓万种**恶，端推演唱花鼓采茶**戏为首。何以言之？盖**恶虽千态万状，犹未敢明目张胆，故使人知。花鼓则公然尽态极妍，特令千人共见，以期悦目悦耳悦心，则是聚无数颛蒙男女，而故示以秘密之新奇，以大启其**窦也。其罪可胜擢数哉！

武穆乡[1]之严禁花鼓**戏也，始于光绪乙巳初夏。其时，流极已久，是以狮子搏兔，亦费全神，始得立碑武穆祠中，垂为严禁。而乡中弟子，不闻**声，不见丑态者，得保十年之安。虽甲寅初夏，仁里团之山龙桥，颇有蠢蠢欲动者，卒为警察所长胡汝霖坚持守正，丝毫不许圆通。而警士周恢先等，亦皆拒绝贿赂，监令立拆歌台，得保无恙。乃驯至乙卯春初，黠者侦知新所长李君之庸懦，而新巡长周某之跋扈贪婪也，竟以一贿而破十年之厉禁，以致各团效尤蜂起，而长堤竟溃于蚁穴矣。新巡长之罪，可胜擢数哉。其人存，则其政举。胡汝霖及周恢先之旧劳，可容磨灭哉？乙卯三春之内，县署虽从乡绅之请，迭饬队兵来乡捕犯，卒为新巡长一人罗网弥天，无从缉获，以伸国法。乡人又何甘岁竭脂膏，供给警所，而养此贪财贻害之巡长哉？今更江河日下矣，滔滔不返，补救无人。而千万应禁之大义至理，仅存于当日乡绅布告之字里行间。兹录存以质之君子。其文曰：“花鼓例禁森严，久矣五申三令，本乡费力尤多。乙巳刊碑永禁，如任一处开锣，碑示有谁听信？凡我父老士绅，扶风同有责任。各爱父母之邦，各凛梓桑之敬。凡属禁赌禁窝，务令根株绝净。花鼓更呈丑态，来观不惮远近，演唱形容尽致。说法万家同听，似此聚众诲**，**窦大开门径，摇**少年心志，放肆有关性命。岂徒败俗伤风，本局难逃责问。兹再申明禁约，聊发探源之论。**戏贻害无穷，理合家家共愤。惟父诫兄勉，永令扫邪归正，廉耻奉为大防。**戏肃清全境，倘有一处开锣，地主头人公证，既经劝导不从，一纸广开名姓，面交本局询明，立即呈官整顿。”

报章载远近少年男女两事，事非同时，而先后如出一辙。考其本末，则皆因流览《红楼梦》一书，以致沈醉陷溺而亡。此等**书，深堪切齿痛恨。窃望励精图治，训俗型方之君子，见此报章，毅然严下厉禁，尽取天下种种**书，以及储藏之版，付之一炬，以绝根株。此亦人心风俗最大之关键也。初非迂远阔泛之言也。同治壬申冬，尝见湖南臬宪涂公宗瀛，严禁春宫**册、采茶**戏，心焉佩之。窃以为正本清源之学，千古杀人至多而至惨者，宜莫如李自成、张献忠。然二贼所杀，不过杀当时之人而已。若夫手撰《红楼梦》之曹氏，以读书晓事之人，而甘心流毒千古，永远暗杀少年子弟，而泯刀斧之痕，其罪直浮于闯献远矣。

故旧汤君，年未六十，岂料一病至此哉。予以久客初归，乍见曷胜恻念。而汤君因病失声，言语顿难辨悉。然细聆其踧踖难安之语，则深以去春微债为忧。予乃亟召翚儿来前，命取债券批销，立效冯煖之一炬。俾汤君目睹而心安，正以自全其心之所安也。否则汤君自云：“濒危无力偿还，又无子嗣以负责任，恐如谚所云‘自欠来生之债也’，岂非割心剜肉之言哉？”凡此事类，平日亦常为之，而今日偶一笔记者，意欲垂为家训云尔。

丁未元旦雨，门庭寂然。予拥炉闲坐，话及己卯元旦黄粱一梦，为之咨嗟。此梦盖恢复槐北故庐耳，详《癸酉家运沧桑录》第四卷中。是书所纪之家事，自同治壬申仲夏至甲戌季春为第一卷，自癸酉初冬至甲戌岁除为第二卷，自光绪乙亥元旦至戊寅岁暮为第三卷，自己卯元旦至甲午春暮为第四卷。其书悱恻芬芳，怨而不怒，言者无过，而卒令见者伤感无端。至若甲戌季春纪老猿一段，乙亥仲春纪畜鸭一段，尤足令无情木石亦当凄彻心脾。是亦言馨草堂万不可阙之家乘也，乃因汉口行笈，毁于戊戌八月十六夜烈火奇灾，致是书亦同为煨烬。上距乙未春仲成书，才四年耳。而此四年之中，适予久客于外，与乡人相见日浅。是以目睹是书者尚无多人，即贪求博览之文人如家少安先生者，亦竟未尝寓目。而其子斐裁茂才简于丙申岁暮旅寓武昌，尝拟向予借钞而未果。是以被焚之后，更无副本也。厥后，予虽自拟重修，久而未遑也。倘或他年心有余闲，果能如愿重修，则自甲午、乙未至今，又当增第五卷矣。如庚子冬，毅魄难忘故宅一联，停丧宜欲宅高堂一联，岂非万古伤心之语哉？

营田姜家坪，有著名古树二株，在东北者为枫树，依大路旁，高可参天，在西南者为樟树。依姜金生、玉樵兄弟屋左，枝干嶐崇，绿叶丰茂，横肆如一座青屏风，望之尤充塞天地。今日天阴省墓，过此樟树下，心殊恐怖，甚矣吾衰也！两古树相距约一二里，予今日肩舆皆出其下，皆为寒心。吾子孙见吾今日所记，可想见一生胆怯之情状。然而所以胆怯之缘由，不可不自叙以垂为训诫。丙戌在浏阳，张伯昂诧然以号于众曰：“寿梓先生，浩气凌霄，鬼神且应退避。而乃若是其胆怯，愚实不解其何因。”予闻惘然。一日晤面，从容告之曰：“五六岁时，夜坐依恋大母膝下。愈恋愈娇，啼哭延长不止。女仆在旁恐吓云：‘有白头野猫，红头野狗，齐集门外，如再哭久，必将入而咬人。’予不之听，女仆乃私自出房，匠心独运，而以白布蒙作猫头，红布蒙作狗头，举以竹竿，掀帘突入。予见而丧胆，急伏大母怀中，呼号孔亟。大母喝令女仆速退，而自抱孙送置床头，伴而抚之。予则久而不敢开眸，竟夕未能成寐。自时厥后，白日亦形胆怯，夜更无地自容，遂竟成终身痼疾焉。良可恨哉！似此不明大义，流毒孔长，允宜著为厉禁。愿我亲朋传播此事，家谕而户晓之。”伯昂聆此，击案大声唾骂。

汨罗人家，有兄弟同时服药者，一治寒疾，一治疮毒。而药鼎均无标记，进药时不能辨，惟凭药气以辨之，而妄自以为确也。生疮者，误服发散药，尚无大害。伤寒者，误服寒凉药，几濒于危，力救乃免，而气喘遂成终身痼疾焉。此益见药鼎之万不可无标记也。予自幼为大母煮药，虽止一鼎，无相混者，亦必作字，以昭明晰。窃以为慎疾之道宜如此，而人每笑其琐屑迂拘，予终弗能改也。

今人于每次剃发后，有发根未平者，辄倒剃之，务期修治尽净而已。忆少时，见有父老诫其子弟曰：“此最不宜，用此法久，则发孔疏漏，寒风易入，往往至暮年而头痛不可当。”予闻，遂传语以广禁约。兹志之以远示儿孙。

东村故旧之母死，治丧无力。其邻人代乞亲朋赙助。予心凄然许助之。子路曰：“伤哉贫也，生无以为养，死无以为礼也。”悲夫！乃适予家近值囊空，家人筹给，一时尚难从厚。其代乞者领钱已去，然予心抱歉，久而难安。盖深虑暑天时日迫促，而邻里集腋维艰，则匆匆觅购一棺，势不得不降而从俭。后为人子者，拥护父母之身，此其告终之一事。倘草率一时，则抱恨千古矣。亟命翚儿百计另谋增益，立授殷松泉，不翼而飞，追而与之。乃得自全其心之所安也。

一日，偶观耕者平田，人坐木架之上，而黄牛负之以周旋。人每鞭之，使极力奔趋，四足胼胝，身劳气喘，望之悯然。程子曰：“甚矣，小人之无行也。资牛之力，老竟屠之。为政之本，莫大于使民兴行。民俗善，而衣食不足者，未之有也。水旱螟虫之灾，皆俗之不善所致也。”呜呼！此先贤切近之名言也。凡有教养斯民之责者，人心风俗之忧，其可一日去诸怀抱耶？

勋孙跌仆地上，触伤两眉之间，时芊孙甫周两岁，在旁见之懊然。忽走诣勋孙被触之处，双手击地以泄愤。是一赤子爱兄之忱，而外御其侮之端倪也。其关系亦岂浅鲜哉？

仲弟愉叟以戊申四月望日买受住宅一椽。计自癸酉家运沧桑以来，三十有五年矣。至是始得一枝之安。岂非先灵色喜之事哉？然此宅犹非仲弟所惬心者，良以逼近闹市，恐使儿孙渐染游**习气也。当癸卯冬之榷税调弦口也，仲弟本决意允受西山老屋一椽，以为菟裘[2]。惟因远道问答迟延，而此宅已归阜薰昆弟矣。乃今日所受近市之宅，又为阜薰之亡父笛楼兄早年买受垂成，将书券，而忽焉坚辞勿受者也。语云：“物各有主。”诚哉是言！今此两家，于斯两宅，抑若互相退让，而勿敢混取者然。岂真鬼神设此奇局，而示人以数定而无所于逃耶？

陈菶喈邑侯之委赴青草山，履勘堤工也。吴君祖鼐、玉藻偕行，而仲弟炳仑、门下士彭克谐皆从往焉。一日，克谐偶留行馆未出。及予归，克谐告以山民数十人，避雨憩庙中闲话，饶有伤心之语，如是云云，众口一词。予闻，心甚怦怦，如见待哺之儿，脱离乳母，去思弥切，日暮无依之状。令予终夜床头展转，愀然不安，亟图为民请命，以资补救。此盖藐躬前度偶尔之粗疏，而今日改过之不吝也。不可不自记，以当座右铭。

此次青华山之行，往返凡七日，风寒燥热，交错中人。予四人及侍者殷松泉，一皆沾染微恙。而此七日中之昼夜千言万语，舌敝唇焦，伤脑疲精，晏眠损神，尤种种不堪言状。至于奔走跋涉之劳，尤其显焉者也。惟愿东西两圩田主，长念此次之竭诚联络，苦心调停，从此父诫其子，兄勉其弟，力求万井胪欢，永无雀角鼠牙之累，则诚志伊尹之志者，摩顶放踵而甘心者也。

戊申光绪三十有四年孟夏月，前法部左参议余公肇康，奉旨赏还原职，专办湖南铁路。翰鼎闻之，钦慰莫可名言。良以方今时局，需才孔亟。平居私忧窃叹，盖尝于老成之选，心焉数之。恒为苍生十分珍重，此故区区公义之心，非徒故旧关情而已矣。

戊申六七月间之酷热三旬，武昌、汉阳两城及汉镇等处，因受暑抱病者，不可胜算。其因此毙命者，竟多至两万余人。此盖查验局员见告，有册可稽者也。故人孙海樵在坐，闻之喟然而叹曰：“此必富者少，而贫者多。逸者少，而劳者多也。”不尤念之沈痛哉。

乡俗谓鸦啼声惨则凶，鹊噪声欢则吉，直似鸦鹊之能代致吉凶也。此岂通人之论哉？夫禽鸟得气之先者也。鸦儿恶氛戾气而哀啼，鹊儿祥光和气而欢呼。是戾气致鸦啼，祥光致鹊噪也，自取之也。鸦性毗于阴，故哀。鹊性毗于阳，故喜。以哀召哀，故鸦啼。以喜召喜，故鹊噪。人苟闻声而日加修省也，则吉者益觉绵长，而凶者或从末减矣。

武昌寓庐夜坐，偶闻钟声，清沁肺腑。旋忽听猫鸣哀惨，不解何为。问之，则云猫生四子，近已半授他家，是以连夜哀鸣四觅也。予闻之恻然增感。彼世之因贫而鬻数龄男女者，终天永诀，正与猫同悲。而乃忍心自为，则且人不如物矣。虽然吾儒有教养斯民之责，今无计以保全桑梓，方且自歉自愧自恨之不暇，而于愚民乎何尤？

寓庐晨起，家人环侍。予因事叙及季子翚甲午九月可怜之状，穷源竟委，心甚愀然。此岂好为琐谈哉？盖将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

武昌月夜，散步市中。先后过官钱局及造币局大门之外。电灯皆光明如昼，仰视月光盈天，地下则竟为电灯所夺。可称人间不夜之城矣！家斐裁、孙海樵均羡称武昌近年铺饰如锦天绣地，固非过论，亦非谀词。然而民膏民脂，最为可惜。观政者，窃冀文逊于质，俾一介无所虚糜，借纾民力。此士民爱戴之葵忱，郁而为忠告之刍论也。伏愿我大夫君子，一垂谅焉。

为门下士讲授《论语》，适值“善人为邦百年”一节，三复“诚哉是言也”五字，悲从中来，慨然出涕。迄今二千余年矣，耳中犹闻尼山太息之声。

《书》云：“在知人，在安民。”夫安民者，治国之全功也。而知人者，实安民之大本也。合众人而言，则知人在举直而错枉。就一人而言，则知人尤在避短而用长，野无遗贤。固当日知人之极功，而用当其材，尤为圣人知人之精诣也。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此即圣人知人之精诣。陈文恭公宏谋有言：“用当其材，虽小人亦能有功。用违其材，虽君子不能无过。”然则知人之明，用材之当，诚为治平之大本矣。忆光绪初年，翰鼎假馆长沙城，同人见其尽心治事，不察其本，辄轻许为烦剧之才，而翰鼎闻之勿受也。厥后，逾十年，奉委司榷湘潭，因刻小木章，以自示底蕴。其文曰：“古赵魏老、西山肫兄”。自称兄者，盖针对理烦治剧之同怀弟炳仑而言耳。此虽一时游戏之文，实则自知之明，抑亦自任之重也。忆戊戌上汉阳太守余公[3]，转达南皮督宪[4]书云：“窃谓今日留心人才，应以考求心术血忱为第一义。如果心术正大，血忱肫挚，然后就其学识所长，因材授事，无求备于一人，众长集以成城。而仁慈忠爱之情悉笃，不合力以求济事，而心不安也。不核实以期成功，而心不忍也。此体用相辅而行之效也。”难者曰：“庶事需材甚众，而彼志趣坚定，服膺正道。介介不苟，笃实廉勤之士，其己见知当道者寥寥。如必欲尽用其人，则一时势难多得，奈何？”翰鼎应之曰：“信如君言，亦当从孟子所云‘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能者，众才也，分猷效命，各展所长。贤者，端人也。必得端人坐镇正位，砥柱中流，重其进退黜陟之权。俾得破除情面，以总其成，则群材虽心术难齐，亦将严惮风采，而莫敢为非。此有益于公，而又为陶成群材之妙用也。”余公得函，立即手答一书云：“来书正襟而谈，语近王佐。君平日一种真朴坚卓之气，时流溢于楮墨间而不可遏抑。其将为世用乎？敬佩无既。”此盖知己称心流露之言也，翰鼎至今诵之，抑更引以自悲。

散步城市，环绕以达乡村，每自忘其路之远近，盖流览冬晴好景也。而一种大河前横之理趣，络绎无穷。无论在乡在城，途中触眼皆是，即此想见古人天理流行，随处充满，良非虚语。时愿从者克谐，指点亲切言之。克谐聪明，聆之亦多首肯。

登黄鹄山闲游，归途忽偶有不安于心之举动。视平日满腔生意，大不相侔，懊悔不怿者终日。甚矣血气之忿，竟有害于义理之安若此哉？年六十，而涵养之功未足，其终也已。奈之何哉？方望溪先生云：“惟知之而动于恶，故人之罪，视禽兽为有加；惟动于恶而犹知之，故人之性，视禽兽为可反。”一息尚存之年，可勿勉哉？可勿戒哉？

克谐初至浏阳，请予引走城东，谒杨孝子祠，并肃拜孝子杨耀廷之考妣。嗟乎！此其可以大慰孝子之心者欤？孟子曰：“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孝经》论天子之孝，合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诸侯之孝，合万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今观远近诸人，凡奔走倾诚入谒孝子者，莫不仰体孝子尊亲之意。而为致敬尽礼于高堂，是亦合万姓之欢心，极尊亲之绝诣，而永之于万斯年也。岂不伟哉？杜少陵诗云：“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金粟堆前木已拱，瞿塘石城草萧瑟。”金粟堆者，唐明皇之陵寝也。而杨孝子耀廷者，即明皇天宝时人也。祠中戏台楹联云：“金粟散梨园，一代布衣绵俎豆。”呜呼！“诚不以富，亦只以异”，信哉？

庚戌元旦，天阴微雪，大风送寒。夜坐，悲思继母，发声吟诵。癸酉家运沧桑，广厦万间倾圮。乙亥正月八日，挈家南迁而来，转徙流离，不堪言状。当时同处患难者，盖九人焉：一继母黄恭人，一翰鼎，一仲弟晶鼎，一予妻，一弟妇，一甲麐儿，一甲鹇儿，一甲熊儿，一邠蘩儿。迄今历三十有七年之久，始获一椽菟裘。而吾继母及熊儿，不获及身亲见矣。且也今宅之赁居再徙，亦在甲辰春夏之间。而庚子仲冬，母丧出门。丁酉仲春，熊儿之丧先出，皆由左宅之旁路，不获由今宅之通衢，当时固限于事势耳。翰鼎甲戌仲春在汨罗有《忆故居》诗云：“大厦难邀一木支，安居长忆昔年时。熊羆履兆符佳咏，鸾凤高翔恋故枝。蔽日浮云空作幻，润花甘露未嫌迟。独怜老母登楼望，无限苍凉去后思。”今逢佳节思亲，循环讽诵此诗，不自知其涕泗之交流也。

唐明皇有言：“吾年耄耋，颇乐清闲。今后，朝事付之宰相，军事付之边将。吾可省烦恼矣。”呜呼！此烦恼之所由卒至欤。非宰相之不可付以朝事也，非边将之不可付以军事也，患在不得其人耳。如能黜李林甫，而用张曲江其人，长恃以为股肱心膂；黜安禄山，而用郭汾阳其人，长恃以为腹心干城，亦何烦恼之不可省。清闲之不可乐哉！尧老舜摄，而地平天成，宵旰独忧之君，而卒享如天之福，此其故。可深长思也。

今观报章之原恕大吏某公，持论颇为平允。然岂可不视此为药石之言哉？罗西先生有云：“中材之士，平日无善无恶。一日苟膺首任，而不乐集思广益，则足以殃民，足以误国，足以杀身。”旨哉名言！可勿敬绎而深思之乎？郑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合观古今行事，如出一辙，而圣贤救正之言，先后一揆。

凡书立发钱左券，必标定岁月日期，谚所称期票是也。而乡人相习成风，往往仅书岁干一字，是亦苟简之为，不足法也。人第以为十年之内，无与混同者。而彭克谐晓卿，光绪己亥一券，竟毒发于十年以外之己酉焉。盖晓卿以戊戌冬借贷易伯良钱谷，期以己亥冬子母一并清偿。钱谷各书一券，皆仅标一“己”字，而“亥”字从略焉。届期，家人清偿子母钱谷，而易氏收存之彭券竟已遗失，无可缴还，遂凭众书立遗失字据，授彭家永久收藏，事已两无轇轕矣。忽忽十年，突于宣统元年己酉初冬，有从外教之民某某，持此二券，踵彭氏之门索取钱谷，径称为本年之手券焉。结党追逋，颇形恶态，竟致晓卿酿成讼累者一年。幸遇良吏陈仰山明府继良，震怒一批，始得息讼。其文曰：“查此案，前据易紫云等，附同彭晓卿联名禀称，易伯良当日所领彭票两张，确系失落。彭晓卿票内钱谷，确已清兑，分毫未少。易伯良所书失字，确系实情。伊等均在场书押等语，是晓卿之非串造昧骗，已有明证。该职等所持挥票，其为拾遗，并非易姓抵押，亦无疑义。此等无理诈索之事，都团不为指禀拿究，仅止屡推不理，尚属曲全体面。本县迭批都团，亦于不理之中冀其自悟，乃该职等犹敢贪诈不厌，妄引光绪三十二年谕旨，来辕刁渎，希图要挟，实属目无法纪，荒谬已极。惟现在该职等，既欲以此借口，则冒认油索，亦属律有明文，应候饬差传案，讯明虚实，分别究坐可也。批经张示，而教民闻之丧胆，不敢徒恃护符，自乞乡邻公恳息讼。”噫！贤良之吏，秉公持正，不畏强御，不诚可为亲民之官之轨范哉？而人生蹇运之可畏，竟若此其甚哉！案：晓卿一生大运，端推己运为最劣，以其昏浊岁干用神之壬水也。己运始于戊戌仲冬，迄于癸卯仲冬，尝疑晓卿之误伤火弹，命如悬丝。事在癸卯闰五月中旬，则己运将脱之时矣。而前此数岁，似尚平平。由今观之，乃恍然于己亥岁之枉遭拾票，而贻毒于十年之后，讼累大伤元气。岂非因岁运并临己土，力雄引满，久而殃及池鱼耶？合之壬寅秋冬之家难纷纭，适成鼎足之三矣。良可悯哉？

甲鹇儿偶渡江达汉口，答拜同学之京官某君。其余同学诸君之在武汉者，昨日已相邀齐集火车站，迎候此君。醵金[6]盛宴于花柳之场，惟未便邀及甲鹇一人，而且主人及来宾，旨惟恐使鹇知耳。去夏，鹇儿在京，某公子专函邀请是日就宴娼楼，且曰：“弟自来京后无日不出城冶游，而京官自丞参以下，亦多日肆冶游者，习见不怪。不似在武汉时，尤虑有损名誉也。”鹇儿托故婉辞之。某公子亦遂改期邀饮于阅马之场，谓人曰：“士各有志，毋相强也。”而同人闻有此事者，益严惮之。

暑天饮茶汉口后湖高楼，予偶自忘平生所忌，嚼西瓜子而误吞盐霜。甫入胸间，而心如汤沸，莫可支持。亟吸茶吞入，而亦未能解围，遂至昏晕而不省人事。克谐乍见面唇皆白，垂头欲倒，目不转睛，惊极莫知何故，急起扶持。予渐醒，耳闻呼问之声，而口未能作答，盖已一吐而苏矣。吐则予犹不自知也，时则四座皆惊，疑为痧恙。群促座中医者萧君提予肘背间，痛不可耐，然而予亦任其所为者。盖恐有负诸君友助扶持之义、见危力救之仁，而未便明言其故耳。其实于痧恙时症丝毫无涉也。盖盐多之杀心，其状莫罄形容者，平生约已历十余次矣。出则始以明示克谐。还武昌寓馆，始历述平生，以示妻儿，而尤贵自铭心版，俾随时随地知所防范云。

人得天地之气以成形，得其全体之一分耳。而百年有尽，死则魂气复归于天，如偿债于人者。然既偿矣，此气即非我有，仍与天地之气之全体混而为一矣。所谓浩气还太虚是也。然是气也，旋复降而生人，如古者一夫受田百亩，老而复还朝廷，朝廷仍以另授壮夫者然，所谓生生不息是也。是理也，殆即释氏轮回之说，所由影响假借而来欤？愚谓千古贤人君子，前后如同一体，同禀正气而生故也。千古至愚极恶之人，亦前后如同一体，同禀戾气而生故也。世传史忠正公[7]为文信国[8]后身，李自成为黄巢[9]后身，盖言投胎受生也。不经孰甚，惟此同气之说，颇为近理。文信国既死，所还太虚之气，理当复钟于后贤，而史忠正适得之而生，即谓忠正为前贤之后身，亦可通也。黄巢既死，所还天空之戾气，亦或复钟于后人，而李闯贼适得之而生，即谓闯贼为元恶之后身，亦可假也。要之，非释氏所谓轮回也。自释氏轮回之说兴，承其流者，遂谓一身可受生三世，曰前世，曰今世，曰后世也。如一人为善于往日，未及食报而身死，投胎受生为今世，则前世之善报畀之。或今世始为善，未及食报而身死，投胎受生为后世，则今世之善报畀之。为恶之报亦然。此诚不经之语也。夫世者，世系之谓也。吾邑周仞山先生有言：“前世者何？祖考是也。今世者何？我躬是也。后世者何？子孙是也。”斯言得之矣。大凡祖考积德，未必及身而食报，而和气所感，终令福萃于我躬。我躬失德，或亦幸逃乎天谴，而戾气所召，终致祸延于子孙。此即前世善恶报之今世，今世善恶报之后世之明征也。忆昔时尝笑答乡人曰：“信如君言，人死必投胎，既不拘族类，亦不拘远近。有南人死，投胎受生于北方者。有西人死，投胎受生于东国者。而善恶之报，无往不尾而随之，则是吴人为善为恶，而报在晋人之子。秦人为善为恶，而报在鲁人之子。岂人情乎？无此人情，岂有此天理乎？”闻者亦哑然而笑，怅然如有所失。

古人事父母事舅姑之礼，繁而悉当，习惯成自然。子若妇，皆深惬于心，而不以为苦。后世失教，其礼几至**然无存。然而遗法竟存于仆隶。不过恃主人豢养，惟恐失其欢心，故不敢有懈容耳，亦即动止有节，语默咸宜，蔚然可观如此。而况古之人子，其以礼事亲也，中心发于深爱，而非徒循规蹈矩者然。其和气婉容愉色，当何如乎？关乎此，益喟然于三代人才之所以彬彬纪盛者，其由来远矣。

孟子其人者，上千古列圣诸贤，下千古群儒庶士，一大枢纽也。姑无论其他端，即以一节言之，如圣经贤传，言理不轻言数。所以使人壹其心志，自尽其分，以自完其天也。后世士人，始著有命学相法诸书，示人以数定无可越，亦可以定民心志，而息纷纭攘夺之谋也。孟子生战国时，正当上下千古人禽分途之处，而以一亚圣混然中处，顾后瞻前，窃恐后人见命学相法诸书而以为有背经传也，故预为之序其卷端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然又恐后人溺于数学而忘经传之本原也，故复为之跋经传卷尾云：“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

贤者多过高之行，既不宜于伦类，亦不便于家人，必非圣人所许可。愚谓允宜力矫，使渐就于中平，似亦君子精义之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