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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卷（第2页）

廿八日，唐君寿田偶自乡馆归，邀予冒雨访陶君笠斋于天竺庵，俾予增一交游。陶馆距予馆盖咫尺也。至则陶君方食，门徒侍食者凡数子，予过席前皆揖之。即出，坐前厅，未暇遍询姓字。刘淞芙善涵在坐，两不相知也。季春朔日午后，又挈侍者游春东郊，遇雨湿衣。迄十二日，淞芙偕同学友诣予馆答拜。予始识面，询知姓字，心窃爱之。问其生，则与吾儿甲麐同岁。小坐即出，未暇遍询其他也，然心志之不忘。孟夏中旬，一日淞芙再至。乍见大喜，坐谈移时。询知尚未聘室，予心惊喜欲狂，感切天恩，而深情跃然不能自禁矣！所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也。盖予与仲弟留心物色人才，亟为女儿邠蘩相攸已数年于兹矣！倘所谓佳婿者，其在斯乎？其在斯乎？叩其所居，即予所爱之白鹤庄，心更为之惊喜。容当向人详问其平生，及其先世之德望。而自加到处留心，以细察其为人之表里精粗也。仲夏朔日薄暮，淞芙冒风雨还白鹤庄，便道访予。予拍案大喜曰：“最难风雨故人来也。”止之宿，坚辞勿允，即此亦可见其耿介性成也。初四日薄暮，淞芙复过访。盖至是晤面四次矣。初九日新晴，午后予挈侍者渡浏，访淞芙于白鹤庄，不遇。始晤其伯兄湘渠，气度雍容，语言温蔼，端坐如亭亭玉树，爱而敬之，耐人十日思不忘，益叹君家兄弟不可当也。归途急雨湿衣。中旬以后，淞芙仍就学天竺庵，访予渐密。迄季夏中旬，淞芙避暑家居。予以十二日午后渡浏访之。时天气晴明，橘园绿阴如幕，其别墅曰一枝安。淞芙陪从游双枫浦。予归途遇雨湿衣。明夜，淞芙践约，来宿予馆。纵谈古今，至月落鸡鸣方就寝。十四日，复聚谈一昼夜，契合弥深。圣人谓观人必察其所安，先儒谓观人必于其所忽。连月以来，予盖用此二语以窥淞芙。至是，已洞见其本原矣。惟有俟天休命已耳。

十五日，淞芙还白鹤庄。十七日午刻，予仰见天心，势不容再缓矣！立即手书千言，与家人妥商缔婚要务，由仲弟转寄麐儿，持送家山。孟秋初八日，得母妻复函，即推沐吾兄作伐。十六日，与刘氏订盟白鹤庄，以邠蘩儿许嫁淞芙。自六月下旬至是，一月之间，仲弟与予书函问答，各推论得人之庆，其欢欣鼓舞之态流行简端，互相驱使笔墨者，不知几千万言矣！古人**，殆不是过也。一月之中，予引淞芙就予夜话者几无虚日。予亦数造其庐焉。廿六日，予乘舟赴试省闱，便携芙甥从往予家小住，以志得人之喜。浏水清浅，万山峻洁，夹其左右，舟行乐甚，情不自禁，倚樯而歌之曰：“君臣尧舜，父子文周，师弟孔颜，舅甥湘浏。”歌罢，仰天大笑不已。是岂正月中旬黯淡来浏时所及料者哉？天恩高厚，感何极哉！我生初见筒车，饮水溉田，最为利器。廿九日薄暮，达长沙城。芙甥夜见仲弟，仲弟喜极，终夜笑容可掬。予应试秋闱毕，挈芙甥归言馨草堂。淞芙客游旬日，予仍送回省垣。九月初六日，芙甥初游麓山。明日，肩舆归浏阳。予则以孟冬月杪，由家园步往浏城榷舍。将渡蕉溪岭，从者请予雇肩舆以越，予欲细览石磴之安危，以为女儿他年往来之标准，因亟辞劝者曰：此次由家登程，迂道省忠节公墓、绍唐公墓、耕南公墓，凡三处。至是，已健步三百有余里矣，而竟丝毫无倦意，是先灵呵护于冥冥也。今则咫尺清浏，尤不难步履以成全功，何必功亏一篑哉？迄逾岭后，坦道再行二十里，达浏城榷舍。同人闻而诧异曰：“君既远步三四百里而来，何以绝无风尘之色乎？诚壮士也。”越日，邀芙甥来见，心切悯之，口占一诗以示慰：“吾甥苦憔悴，视久倍惊疑。骨肉情弥切，悲愉我独知。文章判高下，世俗昧毫厘。且对槐南客，挑灯共检诗。”越七八日，予适追维往事，欣戚天渊，又成诗两首寄示芙甥，聊自志喜。“浮萍寄江湖，来去无定踪。陂塘风浪静，浅水依芙蓉。天地悯微物，两美令相逢。往事如浮云，变幻空奇峰。丽日含清风，茂林依高冈。清溪泛小艇，赏心徒孤芳。一结同心游，和歌声琅琅。人生得佳侣，何地非仙乡。”季冬初三日，芙甥负笈来予馆读书。自是朝夕同居五旬，得讲习讨论之功矣。明岁丙戌春仲，馆甥礼成，予手题楹联聊以志喜：“馆甥青草湖边，趁春日暄和，山川物色供诗料。回首双枫浦上，正桃花绰约，风景依稀似去年。”己丑季秋月，芙甥舟迎邠蘩儿于归浏阳白鹤庄。《诗》云：“为韩姞相攸，莫如韩乐。庆既令居，韩姞燕誉。”至是，而父母之经营缔造告厥成功。

乙酉孟冬家居。一日，鹇儿以事适市，遇旧人唐光焕坐饮酒肆中，衰老可怜。唐细询吾家琐事，情词恳挚。鹇儿恻然念之，鹄立移时不能去。卒无以自致吾情，探囊仅得四钱。市食物，俾佐饮。归而对母叙及，其母喜而告予曰：“是儿不忝吾君之肖子也。”予闻，亦悲喜交萦者数日。

人生梦境虚幻，诚无足纪。然其间亦有恻恻动人者。予梦访友，友外出。友之家畜有大鳖，陆行如虎步。予俟友于庭，与同行人立谈未坐。大鳖在旁，昂头以听。予犹未甚经意也。迄友归，出要函见示，予持览未竟，有衣冠客骤入拜友庭中。予仓卒走避，不及缴还要函，鳖乃衔予遗箑尾追百步外。同行人见而呼告，予回顾而诧异之。俯拾予箑，鳖掉头弗与。予会意，易以要函，鳖始释箑，衔信函以归。予大惊，窃谓义猴义犬世常有之，而鱼鳖则未之前闻。今若此，岂非大奇？可见物性之灵，无所不有，观乎此者，爱物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急欲告其主人戒勿杀，忽醒，枕上犹嘉叹不置云。

家泗洲老人告言：道光二十有四年甲辰，湘阴西乡各圩水方盛涨，民居在水中央，忽遇暴风，有男子见一女子坐椟中，急流而至。男子攀椟而夺其手钏，勿救其人，任其随流而去。逾年娶妻，其妻见此银钏，固询其所自来。男子不得已直告之，明日其妻自经死。盖即椟中女子也。将就死，尝从容谓其母曰：“此无良之人，吾不愿从之。”男子当遇难不救时，早已订婚，特不相识耳。此事，泗州老人闻之姻家蔡氏。蔡宅距男子家盖咫尺云。

壬申新秋一日，交山老人以事访岳农兄鼎宣[6]。至窗下，闻怒詈声，止步立而听之。岳农兄曰：“据我簿记，扫仓仅存谷数若干。今查视仓中旧谷，存数竟多溢出。此何故哉？吾知由汝曹量谷，操习手法。乡邻告籴时，汝曹辄以每石阴减升斗为能手，以致谷数尚有溢出。我家每年所入田租，自食者少，粜出者多。今若此，则刻人多矣，吾犹不自知也。贫家典尽寒衣，或雇工，或小贸，日积钱数十文，至久方能盈贯，始来告籴。我虽略多与之，于我尚不为损。汝曹乃为吾克减升斗，是岂我所愿为耶？汝其思之。汝曹为主人作事，亦正可于此长厚存心，奈何习此手段也？”诸僮感服谢罪，交山老人归以告予。予闻怃然，感慨系之。呜呼！可以风矣！亟志之，以充忠厚之端云。

庚午春，湘阴北乡陈荒已甚，闻富豪某翁储麦发粜，高增时值，告籴者多争之。翁乃自开典局，贫家执衣就典，勿与之钱，照私价与之以麦。券则只书钱数，赎衣时，仍按券索钱以偿。不愿受麦者，则坚辞勿典其衣。凡极贫之家，计无复之，莫能违之。其别有生路者，则不堕其术中也，以致余麦数百石，未能粜出。至明年春夏，仍以值低而闭粜。又明年，而其麦皆朽于虫，只得出而焚之。愚谓天地之精神有限，所生麦粟，本欲粒以养人，况值凶年，人民流离，麦粟远重于珠玉。而竟使此数百石虚生若是，此岂天地生物时所及料者哉？此事苟非传之过甚，则此翁刻薄贫家之罪固多，而暴殄天物之罪于是为更大矣。案：己巳、庚午两岁，夏水盛涨，绝后空前，田禾多沦于泽国，谷价甚昂。至辛未夏秋，水势尚不甚大，此翁家之田租较多入数百石。一日，翁与客同饮，欣然见告。客举杯贺之，既而此翁频蹙曰：“但谷值太低，不及往岁，奈何？”客笑曰：“欲谷值如往岁，必水势仍如往岁而后可也。水势如往岁，公又安能有此数百石以发粜哉？”翁闻言亦大笑。岂自笑其愚耶？时翁已年七十矣。子曰：“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此翁既拥巨富，又已值高年，奈何犹思虑营营，患得患失，而无知止知足之期也？悲夫！

罗西先生尝谓，男婚女嫁，虽富家不可从丰，为儿女惜福也。往往有婚嫁时，门靡夸多，而男女后来衣食且不足者。盖夫妇二人福命所应得，止有若干之数，父母早为用尽，二人更从何处领取而来？爱子而反误其子，是岂父母所愿为耶？弗思耳矣。

家樾珊先生祭黎君玉屏文：“长儿资钝拙，深负相攸厚意。弟虽忝博微名，而去日苦多，来日苦少，况复遭家不造，负疚滋深。将来成败利钝，未知天竟何如，命竟何如。静念生平，且疑且惧。言及此，则又以悲亲家者转而自悲矣。”此文作于辛未正月。至七月，公亦客死沣州津市。情词凄然，岂非机之先动欤？

道咸之间，里中有年年仲春文会集宴之举。某年当此夜饮时，家松乔先生贡章[7]在座，酒酣，忽长吁一声，曰：“明年此会知谁健？”其弦外余音甚形凄婉，众皆愕然以惊。越数月而公溘逝。先机之动，抑何如此其显著哉？此公亦笃实君子，惊吾兄铎鼎，盖其冢子云。

壬申一夜，偶梦一牛将就戮，牛忽作人语而悲啼。予惊而醒，不胜愀然。明日，适闻家万程老人章鹏[8]畜有老牛，不堪使用矣，程老留而抚之，以终天年。凡求旧者，皆坚辞以退。予深加赞叹，亦以见畴昔之梦幽明之相感非虚也。

尝论吾人以砚田为业，每年所得馆金，但求可供全家终岁之要需，则可安分而止矣，不必营营求多。盖人生福命，早经前定，如我一生应受四千金，每年领取百金，乃可供四十年食用。而子若孙之福命，又旋起而承之，则我终身无困乏时矣。若一味贪多，营营以谋，必望每年得四百金以供挥霍而后意满，则此四千金者，十年即已领讫。此后贫困无聊，上天虽有垂怜之意，不能剖分他人额内之数而加我于额外也。呜呼！天地之精神有限，生人日众，而物产之养人者势难与人数同增。天既按人数而酌分之，则在我自行酌用而已。如或奢华自肆，而谓我有智术，我善营谋，用尽又可取来，则误矣！

凡人用自家钱谷能加爱惜，惟恐易尽，此保家之要道也。即富家亦果能节俭自持，尤为惜福之要道也。但无论何人，一至作宾人家，或寄身公所，则多半借他人货财以肆其挥霍，以为足快吾意，无损于己。而不知冥冥中已阴记其数，即于吾身之食禄中加减乘除矣。癸酉、甲戌，予在汨罗馆中，每夜临寝，奚僮送热水以供予盥沐。予恒以为过多，迭次戒令减少。此非徒为主人惜物力，正自惜其福尔。越岁客他所，日夜求用热水甚艰，益自叹吾言之大验如神也。至馆中每夜临寝，必自沥尽灯油，使伏枕后灯光旋灭，则又非徒惜福之说，此其中尤别有深痛焉。盖追悼大母晚年，家益窘促，支撑力竭。每张灯夜坐，仅许燃灯草一线，勤勤察视，或伏枕已历片刻，灯光未灭，辄呼予继母扑灭之。老年人艰于成寐，灯灭不无怯慑，宁自忍隐而已。且每于夜半独起取物，灯灭不知所向，只得缓步探摹，偶触物有声，幸未跌仆。母氏惊醒问为谁，一闻大母应声，心如刀割，急起扶之，曰：“何不早呼媳妇先起扶持，且以作伴？”大母曰：“汝昼夜过劳矣。呼汝醒，恐使汝未多安寐耳。”呜呼！贫贱之亲，不诚剧可怜哉？倘异日家计，或有胜于当年，而吾大母不能享受矣。终天之恨，其何极哉？念及此，直欲放声大作号咷也。悲夫！

客中每夜半醒，辄闻邻家有声拂拂，如风在树间。盖米贩店中，早起磨谷，夜夜如斯任劳也。即此亦见小民勤苦之一端。又县城提盐房，日夜火气逼人，多者数十炉，至少也必有数炉，盐匠恒在其中。虽天凉，亦浑身汗滴。至暑天，则炎苦不堪之极矣。是以盐匠每年必多服寒凉药品。

东山先生有言曰：“乡人自呼其父曰爷爷，自呼其母曰妈妈，此盖俚俗而朴诚之称谓也。乃近人于生子后，辄以吾儿所呼吾父母者借以自呼其父母。如今人面呼亲父曰公公，面呼亲母曰挨毑是也。抑何亲其子而疏其膝下瞻依之父母乎？弗思甚矣！”

故人杨恕哉尝云：“两人分财，自以均平为适当。惟市例，百钱仅九十有九，总宜以五十足者与人。庶乎寡过，否则一钱虽微，而世俗常情亦往往德怨见于色也。”

市井游民恒以笼取乡愚财物为能者也。一日见有妇人入市购买鸦片烟土，形色苍黄。烟肆知其有故，欲服毒以死，峻拒之。此人低声谓妇曰：“若与吾百五十钱，吾当代向他处购来。”妇从之，闻者在旁力阻。此人以目斜视之，闻者会其意，乃不复阻。既而持土来，以畀妇人。且丁宁语之曰：“此物切宜熟之以食，食后绝不宜饮酒，此皆生命攸关也。”妇唯唯而去。此人笑谓左右曰：“此熟地黄也。吾不以此与之，恐伊转托他人，向他处购得鸦片烟土，终不免于一死。如此，则庶几免夫。且吾戒令绝勿饮酒，伊服此物后，必多饮之，以求速死耳。而不知地黄本寒凝之物，多饮酒，乃能消滞，不且有益无害乎？”众皆叹服称善。夫此人，本欺人取财者也，而能委曲用心以全生命。人性皆善，不信然欤？

有牧童牵马，啮草郊原，己则席地贪眠以自适。恐马逸去，因将系马长绳自束腰间。马行则当惊醒，似亦妙法也。无何而诸童击马，马奔。牧子惊觉，方奔急，未能立起，随马而逝，险阻备尝，而浑身骨节悉脱，归后即死。良可哀也！特志之以垂戒云。

处教馆而善诱生徒，人生一乐事也。黄馆生徒仅两人，一日，予有所问，弟先对。兄乃畏馆师责其勿用心也，黯然色沮。弟乃深悯其兄，放声作哭。此孺子爱兄之至诚恻怛也，予深嘉之。时弟方六岁，兄亦甫逾十岁耳。亟志之，以诏二子，俾自葆其至性所在而益以扩充之，固师友辅仁之要道也。

豪富之区，繁华相尚。亲丧致吊客，多者动至千余人，少者亦数百人。驯至习俗移人，虽小户无力可为者，亦力求致客百余人于心始安，而不知破中人之产，早贻泉下之隐忧矣。抑何不审其轻重乎？可叹也！

晏平仲[9]曰：“自臣之贵，父之族无不乘车者，母之族无不足于衣食者，妻之族无冻馁者。齐国之士，待臣而举火者三百余人。”予每三复之，而深叹其先得我心也。今使为士者得禄养亲，于一家兄弟、妻室、儿孙饱暖之外，亟以遍修祖墓，广置墓田，以资保护。宗堂、义塾、族谱，以及诸凡要务，次第兴修。行有余力，则以分润宗支姻戚。及凡先世与吾身之故旧，平时所欲推助而力有未逮者，至是一无遗漏。再有余力，则亟建义仓，以垂久远。岂非人生一大慊心之事也哉？而安得于吾身亲见之乎？癸酉仲春记。

丙戌在浏阳，对客论及治病，最宜先事审慎。第一义在寒凉药物，不可轻投。误投姜附者，登时发见，犹易改图。误投知母三黄，性既迟缓，则脏腑虽受其害，而外观尚觉平平，不知者以为相安，遂多服之，迄流毒已深，一旦发泄，不可收拾矣！而人且有至死不悟者，卒不知归罪于知母三黄，如天宝之祸已成，人犹不知为李林甫所酝酿也，此阴柔小人之所以难用也。甲鹇儿在旁问曰：“真实火热之病，必用寒凉药品始痊。然则小人亦可弭乱乎？”予曰：“不然。药物无定品，误用之乃成小人。知连误用，柔恶之小人也。姜附误用，亦刚恶之小人也。一正用之，皆君子也。吾尝论千古人才，无分君子众人，各有短长，故天下无不可用之人，惟在用当其才耳！咸丰中，兵祸横被东南，焚掠奸杀，民不聊生。赖湘中劲卒协助各省诸军奋往无前，故能廓清扫**，卒成大功。而劲卒当家居时，颇多误用其才，饥寒交迫，无所不为，巧者为欺骗，拙者为盗窃，害人已多，人且视为忌物矣！一旦天下有事，奋然兴起，即成将帅爪牙之选，岂非善转而正用其才乎？吾故曰：天下无不可用之才，惟在用才者慎所施耳。”时鹇儿年十有三矣，默识予言，久而勿忘。

壬子春仲，予以颈疮剧烈，决计出西宅而迁东堂以避湿也。或问曰：“公自辛亥中秋之前入此室处，迄今垂半年矣，而始终疾病忧劳，未尝一日安居乐业，岂此室不利于居者耶？”予应之曰：“非也。吾新入处此室，适当吾蹇运之初临，是蹇运之株连此室而损其声光也，非此室之不利藐躬而重以忧愁也。白香山《凶宅》诗云：‘周秦宅崤函，其宅非不同。一兴八百年，一死望夷宫。寄语家与国，人凶非宅凶。’惟香山所谓人凶，盖以理言，今吾但以数言耳。”

近因颈疮方兴未艾，医药骤难见功。家人乃为迭求神水，以资饮涤。或疑而问焉，予答曰：“楚人信鬼，自古云然。近时论者，尤痛诋之，岂吾辈亦未能免俗耶？然而亦视所事之鬼为谁耳，如为古昔慈祥公溥之人，则未可以厚非也。盖以古人利济为心，毕生未得尽其展布，而精诚固结，虽死后不减初心，故小而疗病医疮，大而拯灾救旱，皆理有可信而无疑者。惟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斯为天地古今大中至正之论。”

予家有卅载同居之故旧，有故而去，耿耿予心。自我不见，于今三年矣。一日忽乘便踵门，访予夫妇。而其母子、夫妇、兄弟凡四人，一时齐集外庭内室。予心大慰，莫罄名言，偕予妻竭诚优待之。在众人或视此为往来酬应之常，而予夫妇则视同麟游凤巢之瑞。是日黎明枕上，闻墙头双鹊欢噪异常，颇疑日内或有喜气。观乎此，则益信祥和感召而禽鸟得气之先也。岂偶然哉？

里中农人刘福六，予乳母刘胡氏之仲子也。其兄福纯早世，福六孑然一身，力耕自养，年已五十有七矣。自予乳母身故后，福六与予不相见，迄今盖五十年。其家距石家咫尺，予向石树风询及，幸树风颇识其人，遂得引来一见。故旧重逢，予心大畅。细询五十年行踪，并与话幼时日同嬉游情事。嗟乎！予乳母仅遗一子，予将何以致予情乎？“存赡遗孤虚夙愿，九原何以慰遐思。”循诵旧句，不胜惘惘。

湘阴西北两乡，滨临洞庭。夏秋水涨，则湖水与湘江混而为一，但见洞庭秋水远连天而已。土人所以不忌西水者，良以蜀中万山积雪，必至夏暑而始消。其水循大江东去，溢入洞庭阔大容水之区，其势尚为和缓也。所以最忌南水者，则因湘南夏雨过多，上游水涨，奔流北下，一遇西水阻滞，则助桀为虐，其势陡然增高。故谚有之曰：“不怕五月西水涨，止怕五月檐前响。”此之谓也。今岁壬子，田禾甚嘉，似是有年气象。盖自春夏以来，湘江水势屡涨旋消，曾无濡滞，得免积累以成汪洋。而又五风十雨，水旱均可无虞。农心正深希冀，互相庆幸。兹则蜀水已自西来矣。而自仲夏辛未夜半始，直至戊寅夜深，绵延七昼夜，大雨时行，檐声断续，时而猛厉惊人。转瞬三数日间，水势陡增丈许，顿令低田旱禾新谷，盈亩累累如贯珠者，一旦尽付洪流。良可惜哉！良可悯哉！而辛亥暮春兴修之锡福圩，又于丁丑日晨间溃决。其千百农夫，辛、壬两岁，辟土力耕之资本，多半剥肤剜肉以来，竟皆弃之于水，不尤可悯可悲之甚哉？忆昔甲辰冬，邑人钟祥开军门集股拟修锡福圩，力劝藐躬从事，且曰：“各股东众口一词，但得易肫叟主持工程，必且工坚料实。万一水势加涨，功败垂成，吾辈虽弃金于水，亦甘心焉。”予却之曰：“股东有力之人，犹可说也。所恐贻累而万难心安者，在刮尽脂膏以辟土开耕之众户耳！我既大举修圩，与水争地，彼必群负耒耜，不远百里而来。一旦功败垂成，是不啻招呼号召，萃辛苦垫隘之膏血，而使同归于尽也。吾心忍乎哉？吾不敢为也。”钟君闻言称善，亦遂自寝其议。今乃不幸而言中矣。悲夫！

夏雨迭过，竹窗生凉。连日苦热，又值公牍劳形，心身交困。今日偶闲，适逢此景，最为适趣怡情，因偕淡永[10]出观园林。骇见蜻蜓数百，空中列队迎风，意似扬扬喜雨。予乃恍悟陆放翁诗：“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皆为眼中同时实景，而非同寻常两事凑对之工也。古今来幽人逸士，胸次高超，浑忘俗累，恒仰观天地云物之变幻，俯听山水之清音，实景真情，无在不心心相印。是以论诗者曰：“无事在身，并无事在心。水边林下，悠然忘我。诗从此境中流出，焉得不佳？”予今日俗累偶纾，适见蜻蜓奇景，如石投水，豁目爽心。若前数日者，困苦忧劳，虽迭闻晚凉蝉唱，远近喧嚣，而亦无心留恋也。此岂山之性也哉？

里中人士有问于予者曰：“吾乡今正筹办地方自治，而学校警察数年前已粗具规模，而无如经费之甚难筹措，何也？今公为乡董，将何以处之？”予答曰：“惟有听信古者青城山人之言，不乱不夭，无他，惟谨而已。姑求保身使不死，守国使不乱，静处以待天心之主张，人才之杰出耳。子以经费难筹为患，愚尤以人心风俗为忧。不能正人心而厚风俗，则长此私而不公，散而不聚。虽得有巨万之金以供展布，亦徒资纷扰耳。养知先生郭公嵩焘之言，其切中病痛者欤？”光绪己卯，养知归自伦敦，对湘人士盛称欧洲善政善教。据所目见，指示分明。听者曰：“安得我公身任译署，或任军机，吾知见贤思齐，必且百端咸举矣。”养知瞿然曰：“恶，是何言哉！夫欧洲之所以锦簇花团者，其人心风俗早经培养于数十年前，乃能协力同心，造成今日之锦天绣地。以吾华之今日人心风俗，吾敢冒昧从事而百端咸举耶？苟兴一美举，利未收而弊已丛生可若何？至于经费之支绌，万难应手，犹其次焉者也。吾老矣，果得借手有为，于二三大端之切要者，当勉竭吾力，仿而行之。其余，则以俟后之君子，随时审度，渐次推行可也。”时翰鼎在坐聆之，极佩老成卓识，恒举以告同人。厥后久客武昌，见南皮先生新政，雄才骛广，卒之难竟全功。愚衷窃以张、郭二公不获同城往来为歉。养知易箦[11]长沙，时为辛卯六月，而南皮莅任楚督则在己丑秋冬其间相距，仅两年耳！忆养知庚寅致合肥李相书云：“鄂中大政，略闻一二。其于湘省，则拟开宝庆一河，发扬蹈厉，为能有豪杰之风。”而长沙余公肇康，壬辰提调两湖书院时，南皮亦勤勤就问养知遗书，相对咨嗟不已。假令二公同时甚久，书函往复，则南皮或将咨谋要政，而养知即能规辅全模也。此其中盖有天焉？

偕淡永纳凉适园林间，半日三迁，随时皆得善地。盖园林宽舒，是以进退裕如耳。此则去夏客中所不如也。人生须随遇而安，有彼善于此者，有此善于彼者，各具短长。在事过境迁，莫不有难忘之情景。吾人最宜深知处处天恩，庶几无负当前佳境。

壬子孟秋十一日辛未，翚儿夫妇又复同时疟发，十分沈重难堪。两榻一房，天愁地闷。家人奔走照顾，皆不胜其劳。翚儿在昏眩中忽见予继母黄恭人迎神入室，为祛病根。翚惊醒，其病若失。亟邀彭淡永克谐以告之曰：“梦中劳神费力已多，致令浑身大汗如雨，非吾大母迎神入房拯救，吾病岂能顿愈耶？君其代我焚香致敬为要。”而周媳亦同时呼告女孙有严曰：“梦中见有老母入房，单衫博大，背脊宽舒。旁人示我，即我太姑黄恭人也。我欲强起下床叩谒，忽见太姑就汝叔父卧榻，掀帐为祛病根。此时已醒，而犹历历如在眼前也。”翚儿夫妇，异榻同词，闻之不胜恻怆。圣人深知鬼神情状，故于祭祀一事，十分郑重，岂虚文哉？予家自昔以来，每岁定于七月十一日举行家祭，焚化冥资，兹因疾病纷纭，人心麻乱，偶尔愆期，而先灵则届期陟降在庭矣。翚儿夫妇同见大母入房呵护，此岂寻常幻梦可同日而语哉？彭克谐焚香礼神毕，出谓翰鼎曰：“黄恭人之声灵赫濯，至今如在羹墙。我公昔年挽长沙余太夫人联语‘懿德难名，正气长留在天地；承欢何处，高山仰止亲光辉’，谐请借用此联，敬题黄恭人神座，恰如我口之自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