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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卷（第2页）

客中每念家人，有无限恻然哀矜之状，盖怜贫之意居多。因而眼前物品，虽微如片纸，亦罔不甚加护恤。此种情事，殆非游子莫罄形容也。

客中念及甲麐儿朴讷肫肫之状，恻然矜怜，亟欲手摩其头顶，而山河远隔。然本质既如此，苟充之以学，可不失我高曾祖父忠厚一脉也。麐儿他日勉乎哉！邠蘩儿未周两岁时，一日哭索饼饵，久而又久，始自得之，竟又走觅麐儿，分与同食，甚饶亲亲之意，爱兄之诚。客中遥念及此，恻然悯之，此一天地弱小沙鸥也，欲手摩其头顶而不得。心甚怦怦，坐不安席。

读书之顷，或静处之时，往往天良勃发，蔼然恻然。满腔纯是理义，凡不容自已之事，罔不欲惟力是视以行之。一遇攻伐之缘，遂有以夺吾劲气，而使素志难伸，不亦深堪痛恨耶？夫以藐躬遇有攻伐，犹能了然于心，郁郁其怀，而甚不愿屈吾志。然而有难恃矣。《书》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何言之亲切有味也！予兹藐焉，混然中处，将来何以自全也哉？念及此，无限忧从中来也！

家书之语语沈痛者，宜莫如仲弟晶鼎癸酉季春廿八日一函。匪惟霜清露白之悲，抑亦家运沧桑之朕兆也。兹录存之，聊备家庭掌故。书略云：昨夜致奠大母灵筵，陈时馐五盂，焚冥钱六包。时北风生寒，一庭寥寂，厨中火灭，倍增凄凉。追忆辛未此时，何堪回首？而家庭近况益窘于前日，支撑残局亦艰矣。然则何时而已哉？昔大母每逢端阳中秋岁暮，预筹账务，计无所出，其中心十倍摇摇者。弟与母氏，今继当之，始知我大母当日之苦心筹画，诚不堪矣。今夕何夕，能勿悲哉？近来数夜，母氏恒梦见大母。嫂氏亦迭于夜半醒，闻中庭震动有声。呜呼痛哉！岂非大母之灵陟降耶？此种家书，他人尚不忍卒听，况孙子乎？

癸酉岁暮，家运沧桑之变，甲麐儿方周六岁。闻说西山最高峰将随庐舍田园出卖，似甚引以为歉。予勉广其意曰:“膏腴沃壤，自与轻裘肥马为缘。泉石疏林，终与逸士幽人为侣，江山无太白，寥落几千年。自古山林无定主，惟真能爱山者乃其主耳！且古人洁身砥行，立名不朽，百世犹重其里居。是虽朝代屡更，而山林至今未尝易主。所争者大，所据者高也，吾儿勉乎哉！”

一夜，与仲弟久话至更深，情词痛切，不堪言状。良以世教衰微，士风****。每遇朋辈聚谈，辄好言辞秽亵以为欢娱，而不知旁听之徒已神摇魄夺矣！如此，则一与物接，触处皆是危机。少年人将何以自全心德性命乎？旨哉刘元城先生之言曰：“子弟宁可终岁不读书，不可一日近小人。”夫父兄岂有不愿子弟敬业乐群者哉？而为此言者，势不得已也。翰鼎平日兢兢自持，又兼以防范子弟生徒，无非念昔先人，有怀二人，不忍使情欲稍流，忘身丧德，致伤泉下之心也。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此四语者，自是遏欲存理要诀。尤愿多得良师益友，以资薰陶，使我兄弟有所矜式，倍生严惮，不益善乎？而吾辈接待他家子弟，亦惟以曲引善心，潜消**念为事云。

一夜偕仲弟邀来故人，纵谈长夜，悲时悯俗，心殊蔼然。此君平日性好清洁，频年客游闹市，从未肯瞻徇同人，一履花街柳巷。虽与朋辈聚谈欢笑，未尝一言涉及闺阃。遇有异己者，则必托词他故，趋而避之。似此，则可免摇**少年心志之弊。予兄弟以孤身履险，栗栗危惧，而欲于滔滔狂澜中一呼将伯之助，能无于此君，有一节之取乎？故别久而甚思之，非徒故者无失其为故也。

一夜梦至一书馆，馆师外出，生徒数人皆俊慧，年龄相若，不过十岁有奇而已，乃群相谑浪为欢，语甚秽亵。予闻，心甚忧之。呜呼！童子何知，此种语言，必皆平日闻诸轻薄狂夫者。今尚幼稚，即已习熟如此。他年知识渐开，其流毒又将何如也？真精耗散，丧失终身，可为痛恨，又况惨祸尤多不忍言者哉？吾愿以告为人父兄者，维持子弟，此其第一关隘云。及醒，毛骨为之悚然。追念童子数人，犹历历如在目前也。

家运桑沧之未形诸事实也。九月杪一日，仲弟省予汨罗馆中，故尚无片言及此，惟夜话家山诸事，大变小变，令人神伤。痛汀叟族谊之偶乖，知祖宗伤心泉下，哀梅溪公之孙枝零落。五瑞堂神主无欢，自怜家计之艰难，先人遗物，已多未能保守。追悼敬方兄之永诀，安能起九原而再聆药石之言？悲感横生，百端交集，吁嗟慨叹，不足以摅抑郁，直欲大声号咷也。时已伏枕，心尖作痛，犹与仲弟絮话不休，至三更后始寐。黄子和平时劝我开**胸襟，毋使郁郁，固亲友关切之至意。然似此情景逼人，又从何处趋避哉？呜呼！此种阴惨之状，固血性男儿之情不自禁也。然以观是岁癸酉笔记之全卷，抑何伤心之语，随地随时，几乎触眼皆是哉？语云：“亡国之音哀以思。”唐太宗则谓将亡之政，民必愁苦，故触耳而悲耳。兹者家运沧桑之惨状，亦与古人之亡国同情也。而岂意先机之动，亦令人触耳触目，一皆伤心之故哉？

汨罗馆中，一夜更深人定，予偶观诵吴梅村[15]诗，至《圆圆曲》，不禁拍案大骂曰：“胜国诸臣，何无人心一至于此哉？”怀宗[16]以励精求治之君宵旰焦劳于上，痛念生民血流膏野，天颜恒惨然不悦，虽田畹进以陈圆圆之绝色，不足以稍动其心。贤君忧乱之诚，良可哀矣！为田畹者，若稍有人心，见其君如此，当亦有动于中，而忧存民社乃不稍出此。徒内顾身家，思结党援以自固。复举陈妓之绝色以陷溺人情，竟使大将雄心销磨于粉黛，岂不可恸也哉？大声疾呼，鬼神欲泣，锦之在旁注视，不知何为。予因举甲申三月，李自成陷京师，明帝鸣钟召集百官，一无至者，遂书衣襟为诏，自殉社稷，以示锦之。锦之愀然动容，助予唾骂。一堂豪嘈，声震遐迩，邻家士人惊起，隔窗呼问何为。予以实告之，且谓之曰：“藐躬平日痛恨**朋恶客，与人家子弟聚谈闺阃，不顾其摇**心志，丧失终身。况此流寇横行，祸关人民社稷，而又兼强邻逼处，危如累卵乎？甚矣哉田畹之无良也，而一人一念之私，至贻害万方万姓之公若此。然则古今治乱兴亡之故，学者可无眼光四射而精心细审哉？”

邠蘩儿甫周三岁，甲麐儿将周六岁，寒夜欢嬉跳跃，举手张牙，口呼捉到，如狮子搏球之状。予偕仲弟坐而观之，慨然谓仲弟曰：“凡人兄弟，同怀共气，幼小时日同嬉戏，依依父母，兄若弟固甚相亲也。一至长大，男子受室而析爨，女子嫁人而远离。兄弟姊妹遂日远一日，而情若渐疏。如转忆蚩蚩儿戏，团坐父母膝上时，当有不堪回首者。今吾日记，惯详儿曹琐事，想儿曹异日见之，则幼时情事，历历迫于目前。孝悌之心，得无油然而生耶？”仲弟亟为首肯，太息久之。

途中乍遇老樵夫，似曾相识，点首相迎。目顾予与仲弟背负小儿，去未远，叹而言曰：“养儿待老，积谷防饥。”予念此翁情词黯然，必老而无子者也，与仲弟相向怃然。入告母氏，母氏亦恻然悯之。

甲戌元旦，俗累萦怀，寤寐间心殊耿耿。夜坐，对母氏、仲弟痛论“仁义”二字岂容偏废。义有时似与仁相反，而其实适足以相成。盖人心不古，变诈多端。徒一味仁厚以处之，往往不能善后。惟裁之以义，济之以刚健，而仁乃无害，而仁乃不穷。此盖阅历有得之后，而始知浮云蔽日，变幻多端也。然则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故事，乡邻贺年，凡遇亲故，辄沿门晋谒，酒茗欢迎，颇饶出入相友，百姓亲睦之风也。予偕仲弟，一日至团山塘吴绍美老人家，老人扶杖倚立，延入室中坐谈。老人昔在予曾祖彩臣公时，恒雇充夫役，并耕种予家田。晚年目双瞽，今已七十有余矣。闻予兄弟至，慨然追忆我曾祖忠厚待人之情事，喃喃称述，感喟咨嗟。极望予兄弟努力前途，以为先人光。且谓家运偶尔沧桑，无庸介意。惟愿昆仲孜孜力学，振衰起懦，以再致兴隆。谓此亦明德之后，操券可获之理也。临别，复申言曰：“今观少年人最易沾染者，无如吸鸦片烟一事。平日逢人辄问及，汝昆仲确能超越关津，吾心喜而无极。切望终身把持，全始全终为要。”予兄弟聆此直言明训，缠绵恳切，眼中犹如见先人，不觉感深肺腑。愿再拜稽首而谢之，此情真可感可敬也！观此，亦痛念先人德荫，而不胜乐武子甘棠遗爱[17]之思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而何以今之父母，转将幼女锥破皮肤，折断足骨，而忍心害理以殉流俗哉？呜呼！此岂父母甘心乐为之事哉？势不得已也！从古无穿耳裹足之事，三代以后，渐尚浮华，至六朝李唐而日甚。穿耳裹足之恶习，积久益相习成风，牢不可破。予尝见有士人之妻，自幼丧母，裹足未能屈曲，竟群起而訾之。而其鄙陋之夫君，亦且深加疾视，致令此妇郁郁成疾而亡。此吾乡共见共闻之事也，今举一以概其余。可见凡人父母，不敢不从俗以戕贼其幼女者，正恐违俗独立，而贻累此女终身耳！夫以至极不情之陋习，而竟流毒千年，固结不解，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安得移风易俗之君子，大展旋乾转坤之魄力哉！愚窃为百万生灵日夜馨香祝之。同治甲戌春记。

邠蘩儿三岁有半时，一日因内火生疡，家人备清品之肴以饲之，其味颇佳，儿嗜之。吾母念麐儿近亦微有内火，分以饲之。邠儿曰：“西邻仲姊，我犹爱之。且思分与之食，况我兄乎？我岂有不爱者？我更思多与之。”予闻快然，喜其具有厚薄自然之理，足破异学爱无差等之说。盖稚子无心流露之言，纯乎天真也！

偕仲弟晚步田间，顾盼农夫多人，各种红薯，天暝亦不敢稍休，心甚为之怡然。既而遇一妇人，担荷稻草以归，任重难胜，蹒跚以行。予偕弟及早退让路旁，惟恐当路，稍滞其行也。因睪然于豳诗之情真语挚。其中“田畯至喜”一“喜”字，“嗟我妇子”一“嗟”字，皆古人公理至情之流露焉！岂若后世词人，我忱不属，而故为欣喜嗟叹之言哉！

[1]《吊孟襄阳》诗，即刘慎虚所作《寄江滔求孟六遗文》。

[2]自道光庚戌迄同治丙寅：自1850年至1866年期间。

[3]合浦珠还：比喻东西失而复得或人去而复回。

[4]王龙标：即王昌龄（698—757），字少伯，盛唐著名边塞诗人。因曾被谤谪龙标尉，故世称“王龙标”。“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出自其《出塞二首·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5]捐尘：去世的婉辞。

[6]醇贤亲王：即爱新觉罗·奕譞（1840—1891），字朴庵，号九思堂主人，又号退潜主人，谥号醇贤亲王。道光帝第七子，咸丰帝异母弟。晚清政治家，光绪初年军机处的实际控制者。

[7]曾威毅伯：即曾国荃，生平参见前注。

[8]杨厚庵宫保：即杨岳斌。

[9]曾劼刚侯：即曾纪泽（1839—1890），字劼刚，号梦瞻。湖南湘乡人，中国清末著名外交家，曾国藩次子，袭侯爵（长子不幸早夭）。著有《佩文韵来古编》《说文重文本部考》《群经说》等，并传于世。

[10]附片：中药，性味大辛、大热，有毒。

[11]榘矱：规矩，法度。

[12]王先生猷定：即王猷定（1598—1662），字于一，号轸石。江西南昌人，明末拔贡生，入清后，不去朝廷做官。著有《四照堂集》等。

[13]王姑：古称，祖父的姐妹。

[14]此句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15]吴梅村：即吴伟业（1609—1672），明末清初诗人。字骏公，号梅村，太仓城厢镇人。复社重要成员，历任翰林院编修、东宫讲读官等职，代表作：《避乱》《读史杂感》《琵琶行》《圆圆曲》《芦洲行》《捉船行》《马草行》等。

[16]怀宗：即崇祯皇帝朱由检（1611—1644），明思宗，庙号怀宗，又称明怀宗。明朝第十六位皇帝，1627年至1644年在位，李自成军攻破北京后于景山自缢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