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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卷02（第1页）

辛卷02

有杨孝子者，朴农也，名本显，世居湘阴县治之东乡。父培晃，善人也，既老而鳏而贫。本显只身事父，形影相吊，惟有力任操作以谋菽水而已。其佣力所得，终亦无多，一资以养，而身常忍饥，外貌愉愉，父不知其未饱也。冬寒则身拥父足以卧，俾父温暖以安眠。如是者，盖亦有年矣。厥后，身膺疾病，然始终秘而勿宣，举止安闲，父固毫无所觉也。比其卒也，犹拥父足于怀。父醒，疑其冰，视之死矣。同治丁卯、戊辰间，养知先生郭公嵩焘闻而哀之，亟采其事以入县志，而出资买田以助培晃公之赡养，俾终天年，以安孝子之心，且为孝子建祠以永馨香。翰鼎年方及冠，闻风兴起，无以致其钦慕之忱，因撰联以题其祠曰：“孺慕贯终身，至性弥纶塞天地；师资欣不远，高山景仰亲光辉。同里后学易翰鼎敬题。”旁观哂予曰：“杨君目不识丁，吾子谦称后学，无乃不当乎？”予喟然叹曰：“吾称后学，吾犹未敢自信也。乡评而许吾称也，吾诚毕生之幸矣。如其未许吾称也，吾犹当力加自勉，以求终附孝子门墙耳。如或以识字之多寡，傲慢乡贤，吾岂自忘所学何事哉？”闻者肃然起敬，唯唯称善，对予怅惘久之。人性皆善，即此亦可窥豹一斑矣。

翰鼎客浏城时，尝劝士林诸君纠众集资，累石于城西巨湖山顶，创建浏阳小朱子望闽亭，庶几上以与考亭遥遥相接，下以启后贤高山仰止之思焉。唐君寿田见告云：“慎甫先生家赤贫，世居浏阳北乡，距省门为较近，然而闭门寡过，交游无多，终其身未能娶妻。盖笔耕所获，仅能供养父母叔父三人，略无余力也。家中一切操作，皆一身任之。叔父卧病累月，日恒奔走远道，求医买药，双足为之肿痛。厥后侨寓武昌，则叔父已前卒矣。日坐黄鹄矶头卖卜，预计明日仰事父母之资，需钱多少，所入甫足数，则橐笔还寓，肆力读书，终日不复出门。其家况之苦如彼，其好学之勤又如此，虽箪瓢陋巷之贤，其真乐何以加焉。父卒，则扶榇归葬浏阳。母卒，则在己身既没之后，是以与己身同葬武昌城东，洪山之南，石牌岭下也。其生而资助衣食，没而经营丧葬者，则为江陵教官江夏胡君大章也。以一冷官而始终扶持远友，非道义之至交，其孰能久而不倦哉？”翰鼎聆唐君言，益觉神游天表。凡此，实皆可纪者也。用特笔之于书，以告后来之秀、后起之英云。

宣统己酉暮春，夜坐闲话，论及近日朝事，颇有责备某大臣之言，而侍者乃误会予意也，曰：“此公年逾七十矣，任事当不久矣，即偾事亦无多耳。”予闻诧然曰：“恶，是何言也？吾盖责备贤者，以求万全之美耳。而子反冀其速退，实与吾意相背而驰也。岂不令我躬疚心无地哉？”侍者唯唯谢过，然予心终愀然不安，益增泰山梁木之感，竟夕未能成寐。

甲寅冬，翚儿之经营忠节公祠宇[19]也，累月奔劳，身心俱瘁。仲弟恒称为能竭其力而致孝乎鬼神矣。此无他，一诚而已矣。迄乙卯春，翚儿偕族众奉迁神像，还入新祠，已稳坐舆中矣。忽尔倒扑翚儿之面，触伤额角，血染神额之中央，圆如火珠，而翚儿额血顿止。未几，皮阖而痛除，乃恍悟在天之灵，特取礽孙之血以染神像，以示亲爱耳。其亦《朱子家礼》“刺血点主”之遗意欤？

丙辰初夏，里人石德澡之归自闽中也，孤身无伴，远步维劳，且恒饿其体肤，不胜其苦。乃至萍乡，虽值火车驶往长沙城东，而竟无资可附，只得傍铁路步至株洲。时已夕阳欲坠矣，将投宿株市旅馆，乃适军令戒严，方四十里之中，不许止宿过客，各馆皆峻拒之，示以必投宿昭山客舍而后可。德澡大窘，旁皇道左，无可如何。一则足已肿痛，再远则不良于行。一则黑夜孤行，恐类侦探遭误杀。时正呼天无路，举目无亲矣。幸遇土人有沈晋荣者，见而怜之，乃多方援手，潜藏于家，俾是夜得免于难。不亦见怵惕恻隐之心尽人皆有哉？浏阳谭复生[20]云：“孟子性善之说，最为至精而无可疑。”今观萍水相逢，不知底蕴，而有此热肠毅力，冒险救人于令严可怖之中，益可信其非偶然也。

癸酉孟秋，甲鹇儿将生之先夕，我大母郑恭人之灵在房呵护达旦。壬申季春，甲麐儿甫周四岁，独目见我大母于忌辰先夕，还家受祭。女孙有严，甲辰春日天花极烈时，予迭梦见其母黄氏坐楼头呵护，又幸遇蓉裳儿在家护持，每夜枯坐床前达旦。若无蓉儿会逢其适，归自湘潭，以资通宵坐镇，则族邻女儿之帮同坐夜者亦寂然无主矣。丙午春，予在武昌寓庐，适孙男有诒病剧，予则梦见陈媳携女孙有常远来入房呵护。陈媳者，诒孙之前母也。而有常者，则陈媳之殇女，附葬棺右者也。嗟乎！鬼神之情状如是如是，岂不悲哉？若无梦境，何从得而见之？然入梦亦偶然耳，其未及梦见者，尚不知凡几矣。为人子孙者，讵可忽乎在？家晓楼弟鸣鼎之长子甲骧，昔年天花病重时，梦见一人入房负之奔走，骧大声呼号而无能自脱。及至眼镜塘边，忽见其继曾祖母姚恭人之灵要于路而力阻之，夺而送归。翰鼎当日在家闻此言，为怆然者久之。圣人深知鬼神情状，故于祭祀一事，十分郑重，岂虚文哉？

古今载籍极博，圣贤义理无穷，而一人之才力精神，最为有限，以我味书，则寸得皆为有益。以书困我，则徒劳而反无功。

君子言其所已行。其次，亦必行其所已言。下此者，则好多言而行多未践。

必不可枉己以徇人，然亦不必强人以同我，盖自信不可太深，规人不宜太激也。尽取人之纤善，在在皆能益我。但率我之天真，久久亦能动人。

读近代诸儒著述，天资既自苦不高，天年尤自嗟有限，最宜拣读扼要之书，庶几悉撷精华，不虚时日。治身处物之学，如吕子《呻吟语》[21]者，是亦扼要之书也。

世所见好人，多半是气质好，非必由于学问之功。即待人甚好之人，亦多半是意气用事，非必本于天真之性。不由学问，徒凭气质，必难得中平正固。不本性真，徒凭意气，断难保久而不衰。

曰至德要道，曰至理所存，曰止于至善，皆以“至”字为极诣。然窥其所到，亦非极高极远之区，惟壹是恰到好处而已。故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或闻诵“恐惧修省”“顺承天庥”二语，起而问曰：“顺逆险夷，惟天所命，吾人一恐惧修省，天即转祸为福耶？”予曰：“不然，天地之于人，父母之于子，当夫逆境险境，固尔矜怜甚切，然运数所值，天地父母亦无如之何。”曰：“然则‘顺承天庥’一语，‘庥’字不亦勿乎？”予曰：“否。顺逆险夷，皆天庥也。张子所谓富贵福泽，将以厚吾之生，贫贱忧戚，庸玉女于成者也。王文成[22]曰：‘君子无入而不自得，正以无入而非学也。’善夫！”

郭依永员外刚基[23]，养知先生冢子也。其夫人曾氏，文正公第四女也。同治己巳冬十二月，依永即世，子伯諴生甫两岁，仲诒甫周岁也。迄光绪丁丑，二子从予游，察其天性皆厚，尤异常钟爱焉。己卯冬十月，仲诒已周十有一岁，一夜枕上，痛念其先君，涕泗有声。母夫人闻而惊醒，固问而得其心，触动悲怀，相对饮泣达旦。是岁季冬初三日，仲诒方伴予夜读，以明日为其先君忌辰，惨然悲泣。予深悯之，劝之止，则益不能禁声，良久始罢。伯诚相对亦泣。予与其幼叔曼亓皆为罢读，戚然相向，一堂凄清。凡此，皆至性发见处，扩而充之，古孝子仁人，无难几及也。予亟志之，俾二子他日见及，各自珍其赤子之心而不忍失，固师友辅仁之要道也。

予频年长卧馆中，虽恒有作伴之人，然设榻究在房前，夜卧闭门，两房各别，非同居一室也。戊午季秋下旬，一夜鸡鸣小起，推窗见半轮东月，流光镜外，正石殿撰辒玉[24]所云“月到下弦弥可怜”也。因持测远镜，仰瞻良久始罢。窃念平生胆气最馁，夜更甚焉，何敢孤眠一室，独立开窗？今若此，可征胆气渐恢宏矣。否则他日一棺长闭，孤栖旷野，远违人境，万籁无声，月冷风凄，霜清露白，沙鸥天地，其何以堪？如真胆气由渐而恢宏，则非人力所能为，盖天授也。然则造物者庇我于生前，事事最为优渥矣，又将庇我于死后，而使安眠万古耶？此非荒渺之谈，盖亦饮水知源之论也。此类固常有之，我儿孙不可不时刻留心也。处处天恩，民无能名。

忆光绪戊戌中秋夜，予偕彭克谐留寓汉滨旅馆，时汉口河工早告成功矣。克谐冀予续有差馆也，私自就灯前卜之，神示云：“阳侯肆虐，倒海翻江。身临不测，幸渡慈航。”当时见之大惊，以为宜防险病也。不意明日夜半，忽遭烈火奇灾，狂风助桀为虐，自东北而西南，横烧十有余里以及吾庐。予与克谐率萧仆走避出门。门临汉水，千舟皆被烈风驱往西南岸。幸遇孤艇，已载十有余人矣。急登舟插入坐中，黑夜冒险，破掀天巨浪，渡汉而南。神词指点分明，舍所问而别加棒喝，愿人早生警惕之心，庶乎小补灾黎也。神慈往往如是。可感哉！可敬哉！

频年僻处乡村，孤陋寡闻，苦无讲友。每思儿曹入侍，借讲论问难，以乐榆年。而诸儿琐事甚繁，忘乎倚膝承颜之乐，惟鹇儿率诒孙则恒拨冗入侍。昼夜无多旷时，且遇事以身任之，不分精粗巨细，可谓能竭其力矣。第鹇儿之为人，简默出于性生，虽侍侧时多，而笑比河清，括囊无咎，落落难合，掩抑凄凉，则老怀卒无从展拓。而四子中之智深勇沈，神闲气定者，厥为翚儿。虽其吐辞凝重，酷肖鹇儿，究能因事制宜，酌中而出以訚訚侃侃。予每望此儿侍坐闲谈，而恒以家事奔忙，不可多得。戊午仲冬，一夜灯下读书已倦，倚炉枯坐难堪，石树风执事前房，未便遥与问答。乃适闻翚儿执事偶暇，而未及入侍承欢，予时颇如孤雁汀洲，不无自伤迟暮。乃召翚儿而切责之，辞色愈接愈厉，震怒惊人，久之又久，始命退出。此盖春秋责备贤臣之义，于令子究何伤哉？惟忆彭仲裳茂才榘有言：“凡人于旧时好友，契之深，而思之切，必求一与接见，而始自慊于心。如或招之使来，至再至三，卒令暌违已久，爱而不见，则恼恨之心起焉。”此诚洞达人情之至论也。愿吾子若孙，由此箴言类推，以及于万事万物，当亦憬然有悟而得处人接物之宜矣。岂容概以家庭骨肉之曲为原谅哉？兹不得不连类以记，以为吾子若孙警焉。

戊午仲冬月朔，檐雨清幽。昼夜适以书味自娱，兴复不浅，盖诒孙起予之功也。诒孙连夜之入侍也，辄以所观群书，质疑问难，层出不穷，多出窾要，令老人耳聆而心欢。口讲而指画，相与问答不休，可见平日与之讲学，时或不违如愚，实已了然于心者也。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今若此，不诚家庭乐事哉？

予尝顾问诸儿曰：“世称父党、母党、妻党曰三党。吾人所宜亲厚者，如斯而已乎？”诸儿怅然，未有以对。予曰：“如浏阳之唐瑞才、湘乡之彭淡永克谐、同里之石树风声政、石校钦声敏，于我躬果居何党？以云父党乎？母党乎？妻党乎？皆丝毫渺不相涉也。而予心之休戚相关，直埒于三党，果宜以何党位置乎？”诸儿益茫然，无以为对。予曰：“兹四子者，皆于我躬形单影只，荒凉寂寞之滨，竭诚援手，得力殊深，而且数年数十年如一日，是诚我躬相依为命之人也。故予在故旧多士中，视四子尤为亲厚，吾又安能一日忘之哉？姑以‘吾党’二字名之，使并重于三党，他年汝曹相见，即视四子为父党可也。先贤吕子云：‘亲终，则相向而哭，礼意加隆焉。’旨哉通儒之言，是诚忠厚之至也。可勿敬读而深思之乎？即如里人吴炳臣老人者，我先君晋青公往来酬酢之宾朋耳，初无所谓深交也，然而时至光绪季年，父执死亡殆尽，每一念及，不禁悲从中来，泪雨乱坠，则不得不惓惓于炳老，以自寄其思亲之痛焉。此盖幼时所见先君往来朋辈中仅存之硕果也。能勿视为景星庆云之偶然一见哉？吾愿后之君子深察吾心可也。”

连日天寒冰冻，予就膝前红炉煮园蔬以佐食，甚饶山居风味，因忆吴枟台先生《田家》诗云：“坚柴作火灰还暖，寒菜经霜味始腴。”二语一字一珠，隐居乐事，尚复何求。此中有真意，令人百读不厌。又前人诗云：“敝衣和虱典，矮灶伴猫温。”寒素家风，行所无事，而万物得所，各适其天。予每三复此诗，辄神会一种安闲气象于意言之表。

予素以“贤亲勋旧”四字赅括我躬亲爱之人。贤者才德胜人，我心所钦仰也。亲者则天亲也，自然休戚相关也。勋者有旧劳于我，我心寝馈难忘也。旧者或多年往来，抑或累代往来，愈久愈相亲睦也。贤也，亲也，勋也，旧也，此各具一字者也。亦有一人而兼二字者焉，亦有一人而兼三字者焉，且有一人而四字具备者焉。而吾亲爱之忱，自当准此而有所增益，非苟然也。惟四者之中，颇多亟宜资助以安吾心者，则往往自叹力有不足，势难遍及，始终殊多歉心耳。行年七十，旦夕且死，更何日能畅然意满哉？

夜坐，召诸孙以训之曰：“吾母黄恭人在日，每遇有紧要书契，辄取以铺陈祖考神主前，焚香默告，以资降鉴，况生存之祖若父乎？汝曹之生也晚，未能习见黄恭人之专诚孝敬以资亦步亦趋，其及见且久者，而亦忽视而忘之耶？今日之事，特枝叶中之一端耳。其菁英全系乎根荄，人能一缕精诚，念念不忘根本，究不必留心滋润外观，而积厚流光，则全树之枝叶葱茏，不期然而自然矣。而人子者，可勿勉哉？伊川程子曰：‘凡事死之礼，当厚于奉生者。’人家能存得此等事数件，虽幼者可使渐知礼义。吾母黄恭人未尝一见程子之书，初不知有此名论，而一生行事，竟多与先贤若合符节，岂非善人不践迹而亦自然成章者哉？”

吕子云：“圣人之道不奇，才奇便是贤者。”呜呼！贤者吾固愿见，不得而见之矣。然亦不愿子弟之羡彼奇行也，惟愿子弟事近人情，心领厚意而安庸言庸行之常，斯为大慰吾心矣。

自古治平之道，惟知人用以安民，片语可尽之矣。是故君子之在下者，往往到处留心人才，以备当道缓急非常之用。邓湘皋先生显鹤[25]，新化文人，宁乡一教官耳，而道光丁酉，湘中拔贡多士，半出先生口舌笔墨之揄扬，在当时似亦无甚关系，而咸同间名臣名将，同心协力，平定十数年数千里焚杀**之大乱者，果尔多出其中。江忠烈公忠源[26]，其最著焉者也。昔人论文中子造就人才，特布衣讲学事耳。驯至门多将相，卒赖以救民水火之中，其作育阴助之功，不减英君哲相。呜呼！匹夫之盛德大业，有如是哉？

予自乙卯仲夏月杪脱卸武穆乡整俗安民之局务，今五年矣。而唐山宋君，连年授徒西乡，未之闻也。今日犹以公事来请，予略叙明原委以谢却之。宋君愀然曰：“群雏待哺嗷嗷，而母凤掉头竟去，君子忍乎哉？”予应之曰：“迂拙之士，本无他能，不堪为乡局诸绅臂助，不过心公而口直，凡理屈之事，人颇惮于发端。因而祸本潜消，地方欺压之风未甚蔓延耳。然而同坐者不尽同心，则不特巍巍广厦独木难支，徒劳心力，且有时取忌于同人，不免为广坐中一碍物也。不如姑为退避，养晦以待时也。即如去岁戊午秋，地方焦头烂额时，某君则曰：‘今急而求肫叟者，盖迎关圣以祛邪魅也。’不亦悔悟之言乎？夫藐躬者，志伊尹之志者也，岂有竟置待哺之雏，而甘心不顾者哉？”宋君聆此，爽然若失，黯然生愁，太息良久始去。

偶忆金正希先生声[27]四子书题文，题曰：“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文曰：“豪杰伤心之事，莫如辞故主而奉新朝。”此亦万古血性之文也。为此文者，在当时不过倾吐肺腑，称心流出，厥后卒遭明鼎迁移，徒自偕江天一殒身殉国。岂天生血性男子，而故畀以惨痛艰危之际遇耶？天心不可问也，臣心无改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