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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卷（第1页）

己卷

予平生答友人诗，最不愿次韵[1]、用韵[2]，故卷中次韵、用韵诗最少。诗贵称心流出，方可自泄其真情，何得为他人之韵所拘？古人和诗，不惟勿次韵、用韵，抑且不必同体。古近随其便宜，惟答其意义而已，斯为得之。然诗至有唐而极盛，后代名公巨子颇难为继。或自念无以推陈出新，遂假次韵、叠韵、用韵、限韵，以期聊以见长也。虽大家亦不免沿袭以为之，终为诗学之小道矣。至于藐躬，亦略有一二次韵之作，此特牵于酬应，勉强为之耳，非真诗也。乞阅者分别观之。

长沙城中屈贾祠，今题曰：贾太傅故宅。非也，故宅盖在南城外也。祠中最旧之楹联云：“亲不负楚，疏不负梁，沥胆披肝真气节；骚可为经，策则为史，补天浴日大文章。”此可为屈、贾合祠之证。郦道元《水经注》云：“陶侃祠，即贾谊故宅。”案：陶桓公祠，距今城南书院妙高峰，盖咫尺云。

长沙城中储备仓花园，即前明吉王府第。相传月夜人静，犹隐隐见有宫人游魂。风雨之夕，且时闻哭声隐隐。人以为宫人幽郁以死，戾气孤魂，久而不散。事或然也。同治甲戌九月，予偕黄锐之偶至此地，心甚为之凄惋。孟子尝言周太王时，内无怨女，外无旷夫。圣人平情出治，不令一物失所，此其大端。后世帝王，侍女充盈宫掖，幽囚老死，是使人枉其人道，而怨气塞宫廷矣。白香山《上阳白发人》一诗，真足令神愁鬼泣。而有唐前后诗人亦往往曲陈宫怨，以备輏轩之采，上达宸聪。而太宗明皇之世，皆尝大放宫女，每多至数千人，古今传为盛事。岂亦诗人之言，不无补衮之功耶？而况夫身膺言责者乎？偕锐之立累石间，低徊留之，不能去云。

“家运沧桑志渐灰，深闺夜话苦低徊。怜君不作封侯望，自分安贫佐老莱。”此光绪乙亥旅馆中《忆内》诗也。独坐流连讽诵，一往情深。夫家运之兴衰，岂小故哉？先人旧庐，一旦尽失所有，勿许一椽可托。此亦非常之变故，先灵在冥冥中早知之矣！予辈岂能料及哉？及事过境迁，而后恍然于壬申八月初九夜梦中，见先大母容颜愁惨，口称：汝大父在家呵护半年，见如此光景，心甚忧也。及癸酉九月廿五夜梦中，乍见高曾画像高悬故宅上厅而望之痛哭者，均岂偶然哉？

“炎炎东山日，厥功何巍巍。寸光入寒谷，槁木生芳菲。植我情有余，感戴时依依。所恨托体微，无以报余晖。”此乙亥六月感旧怀恩之作也。累世之后，诵之必犹为感伤。夫家运之沧桑，始则由一人助桀为虐，运筹谲计于私室之中，酿成龃龉，经年莫解。继则由一人跖犬吠尧，传递谗言于公庭之上，赞成诬蔑，巨讼乃兴。讼累一延，势将开累世孙曾之衅隙。当时转祸为福者，伊谁之力乎？其为大彰公道，登高一呼，而令众山皆响之东山一老也。其余关切万状，而无力可排大难者，尚不胜屈指其人，皆可感也。岂特东山日一诗，称心流出，而为旋乾转坤之大力者咏哉？

湘阴城蔡氏有父之丧，邀予赞襄礼事。此公有长孙女，年方八九，平日最为大父所钟爱，至是伏地哀号，惨不忍闻，旁观莫不心酸涕出。夫声音之际，不可强为。惟幼儿心壹无杂，沛然发乎天真，故令人如饮醇醪，自然心醉，此益见诚之至者物无不动也。

昔人诗云：“食鱼去乙，食李去核，治国去贼。”予在旅馆中偶患目疾，亟起治之而速愈。予因之有感焉。大凡祸乱之生，由渐而盛，防之于未然。固为善政，即攻之于始发，尚不失为良谋，治国去贼，不当如是耶？乙亥岁暮，夜坐对仲弟运筹家计，窘状可立而待，奈之何哉？仲弟默然低垂，无以为答。既而入室对予妇闲谈，妇犹是期予致身青云，聊得富贵，以偿置产宗堂，修培祖墓，以及分润族党姻亲故旧乡邻之素愿。家无半亩，心忧天下，同心之言，其臭如兰，怡然耐坐至更深。

岁暮天寒，贫户尤形黯淡。连日出门小望，恒见途中以车运谷者络绎不绝。族中父老指谓翰鼎曰：“此我族某富室之谷，粜与市中商贾者，平时族邻贫户求籴，谢绝勿与。必市中人可多受，乃倾囷以与之。贫家无所得谷，势必籴米市中。而此谷一入市中，市人作米，则必以水浸之，而贫家受损良多矣！昔者我族萃亭公之家，乡邻告籴者，谷虽少至数升，无弗与也，故乡人至今思之。”翰鼎聆此，不胜惘然。此事极有关于人心风俗，用是大书特书，示我子孙以良法美意云。谨案：萃亭公讳焕橒，为桐荪叔橄章之大父，亦春生公元孙也。性好施与，一生行善，载于口碑，不可胜纪。尝闻咸丰初年，乱兵经营田，其酋长率羽党入公之宅，将大肆劫掠骚扰。因见中庭有宗族乡党公赠匾额，题曰“为善最乐”，知为善人之家，乃大书数语，张贴以禁劫掠。嗣是入门者虽多，而终无所扰。又有早年乞食之人，新入军中者，尤历举萃亭公种种善行，大告同伴以证之。观此善行可格凶顽，益叹道光己酉，乡中饥民聚徒劫掠富室，其势甚张，受损失者不少。而萃亭公家之门户，终日不闭，阶庭阒如，更无怪其然也。

仲弟有热水一盂，浑浊已不可用，将持之以泼诸地上。吾母急止之曰：“恐伤地穴之虫蚁，须留俟既冷，然后泼沟中湿处，斯为妥协。”仲弟大悦，趋告于予。予即笔而存之，以示儿曹，俾知由此类推，随事留心检点。

夜坐，稚子索谈古事。予因节取郑板桥先生十六次家书，详谈细叙，以资灌溉。其亲亲仁民爱物，肫然忠厚，在坐诸人，莫不聆之大悦。

孟子曰：“人少则慕父母，有妻子则慕妻子。”史忠正公寄夫人家书云：“即目下分离，日后自然聚会，上天不负好心人。日后受用，正无限量。若父母高年，不知后来如何。”此二语凡十一字，泪痕血点，凝光万古，读之令天下人子同声一哭。今合观孟、史两贤之言，而叹天下人子不堪回首者多矣。岂不悲哉！岂不悲哉！

同舟有冯姓人者，农夫也。偶见予日记本，谓同伴曰：“士君子恒按日笔记其行事，此举最佳。何也？动则必书，自不敢轻举妄动。此亦谨身之一助也。”予闻惊喜，不图志士苦心，竟被村农一语道破。

丁丑春，馆长沙城。每食必有兼味，辄自愀然不安。盖念老母在家，食贫茹苦，每饭佐以菜根，抑且有时不足。而客中恒遇佳肴，抚心何安？而今仲春十九，为吾母茹素之期，从俗例也。忆昔人《寒食》诗云：“三旬九食吾家事，岂独今朝是禁烟。”吾母在家，盘餐萧飒，平时亦无异于今朝，岂独今朝为茹素耶？念之恻怆无已。

游春偶出朝宗门，始见湘江水涨，轻舟顺流甚速。西望麓山，追维往事，切思仲弟，天伦乐事。抑何其味无穷之至于此哉？良由予弟事予之尽美尽善，有足系人深长之思也。人生若长得手足相依，同咸同淡，则富贵荣名，虽付之流水可也。

接阅养知先生由伦敦寄归日记抄稿，偶于其间触故旧良朋之感焉。夫人生大伦有五，而父子、君臣、兄弟、夫妇之人皆有限，惟朋友一途为最宽。男子在家者少，在外者多，于父子、兄弟、夫妇，恒多别离。其居官者，接见君颜，亦且无几。其在外所日与相亲而赖其扶持者，大都得朋友之力为最多，然此恐难必之于远人也。今养知奉使西行，出中国已四万里，窃意自从行数十人而外，即当举目无亲，而乃欧人之旧相识者，一皆恳勤接待，为叙平生之欢，且有为之预备所需者，不亦蔼然故人之可亲耶？不亦可见朋友一伦，足以括尽穷荒绝域之人类耶？远人之交情尚如此，况我桑梓之人，时与相亲相近者哉？因忆郑板桥所叙徐宗于、陆白义早岁交情，及朱竹垞所叙吴茝、曹山秀早岁交情，恻然于中者久之。翰鼎平生简于接物，交游未广，然此非敢薄待朋友也。惟予心之精神不富，又敛足门内之日居多，其用情于父子、兄弟、夫妇者颇专，故情之溉及吾友者暂尚无多也。一至出而与群伦相接，必也推吾爱父子、兄弟、夫妇之情以爱吾友，自度不致有风雨弃予之悲焉。推此情以爱吾君，自度不甘为负心负国之俦也，凡百君子，庶其谅之。丁丑春记。

丁丑孟夏，在长沙城。一日偶过市中，忽遇队兵执戈飞走。盖县令坐肩舆，押送一妇人出城就戮。妇人肉袒坐箩中，两人舁而奔走，见之胆寒终日。嗟乎！使天下男女得生唐虞之世而仍不免于刑戮，则君子亦可无恨矣。

养知先生以光绪丙子冬出使英国。海程达伦敦，凡三万余里。当同治丙寅由广东巡抚任解组还乡，留别诗有“归计沧江理钓槎”之句，湘人士次韵和者颇多。翰鼎以戊辰初夏在罗西草堂见桃林周绎臣先生和作，过而忘之矣。丁丑仲夏，黄锐之来长沙，夜话诵及，惊为神奇。盖其槎韵一联，乃云“名山暂著千秋业，大海终浮万里槎”也。诚不知当日吐词时，何以适然而作斯语。其亦句有神助，不自知其然而然者欤？

昔贤《赠林和靖》诗云：“风俗因君厚，文章到老醇。”每诵之而流连不置，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夫儒者至风俗因我而厚，文章到老而醇，其一生切实之功修，可想而知矣。欧阳公《岘山亭记》云“羊叔子自汲汲于后世之名者”，何哉？岂自喜其名之甚而过为无穷之虑欤？将自待者厚而所思者远欤？古今来志士仁人，往往苦心孤诣，避俗如仇，浸至德成于己，固已全其心之所安，而无复他求矣。顾自念其所行所言，有关人心世道，则惟恐不传于世，借以感人心而厚风俗也。此其用心，盖亦仁者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心耳！夫岂世俗好名之私念所可同年而语哉？白香山晚年自缮诗稿，分存数处，惟恐失传，殆亦所思者远也。夫香山诗力不厚，流易有余，亦诗家一病。然忠君爱国，遇事托讽，箴时之病，补政之阙，是大有关人心世道之文也，故自珍重护惜如此。丁丑秋记。

戊寅端阳日，昼夜雨景清幽，家居胜境，以此为最。虽明月清风，犹不及此景之淡然沈沈，足令一庭聚首之母子兄弟夫妇儿女，爱敬之心各油然而生也。

是月下旬在长沙书馆，一日晚眺北城宽敞处，遥望乡云，俯仰身世，戚然增感。夜半大雨如注，沈沈乡梦中。明日晨醒，恻然念家，不安枕席。善乎，熊公绍香之言曰：念家人情之常，而在家计窘促者，则尤不可遏抑也。此非千古情至语哉？

是岁七月二十六日，翰鼎始谒梅根先生湘潭罗公汝怀[3]于荷池精舍。此老殷勤垂训，受益良多。途中往还，时值天阴，秋景淡如。夜半醒，万籁俱寂，听蟋蟀孤鸣，如入荒祠老屋无人，古色斑然。心清如水，此物亦良友哉！旋雨。

是岁十月下旬，偶值家居。偕仲弟携儿女小步田间，日暖风微，池塘水草间，游鱼自适，令人悦目爽心。平时归家，每望遇淡然雨景，此次时当阳月，又甚爱此晴明。总之胸中别有天地。靖节诗云：“采菊东篱下，幽然见南山。”明道[4]诗云：“云淡风轻近午天。”此中真趣，岂心粗气浮时所能会悟？

己卯元旦，黄粱一梦初醒，环顾家人，中心不胜恻怆。良以家中萧条之况，一时群集眼前，甚触怜贫之意也！

是月中旬客汨罗。立春日，散步柘桥堤上。回忆旧游，不胜死生新故之感。四顾寥寥，凄然欲绝，即今硕果之存，亦恐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也。返入黄宅，呻吟久之。日晡，思归甚切，愁颜莫解，迫请絷驹投辖者乘夜为雇舆夫。

是岁三月三日放晴，喜出意外。清晨枕上，闻双鸠呼应，想见春林洋溢之机，遂挈生徒，步出长沙湘春门踏青。春风融融，田间流水潺湲，黄花散金，桃红柳绿，蛙声罗罗清疏。丛林竹径间，更饶逸趣。即此想山居之乐，感慨撄心，恻然思家不已。

辛巳六月初旬，予赴吊长沙城。因即守候榷馆，延至七月下旬，始暂还家。闰月秋深，夜凉如水。虽月夕，亦不能集家人团坐院中领受乾坤清气，心殊怅然。自乙亥正月移居此宅，年年暑天，园林清幽，家人饱领，我独无缘，恒引以为歉。幸今岁家居，自谓庶几可得。乃适因守候生计，羁身城市，避过伏暑，始纵归山林。数定之无所于逃也，有如是夫？

是岁中秋日，昼夜大雨淋漓。使者告贷县城，阻雨未归。故至是尚无以副索债者之求，且无脩金以献鹇、熊两儿之馆师，心殊急切。日暮，携麐儿冒雨南行，与祭宗堂。临出，呼鹇儿掩扉。其母在房，亦呼令乘便关鸡。鹇儿趋走笑答曰：“关雎乐而不**。”予闻大快，笑哑哑不止。连日欲名新生女儿，未就。是夜，归自宗堂。坐间忽于《关雎》诗中得一“荇”字，畅然**，遂名之曰“荇荣”。然此刻实无心而得之，既而猛忆鹇儿日暮之言，适似呼予而示以周行者。岂一名之微，亦关前定，而有若或使之者欤？

癸未四月下旬，荇荣儿忽患虚寒之病。适柳君和凡远去，他医未得识其病源。越五六日，竟不可起，令人悲恨殊深。是月中旬，予卧舟中，两夕有梦颇凶，心窃疑之，而不料其凶在荇儿也。予妻哭泣告予曰：“荇儿平时深爱叔母，恒挈几请坐，以致孺慕。今窥其心，似念己身尝吸饮叔母乳汁，又若自知年命不长，聊借此一报恩耳。”此种刺心沁骨之言，聆之肝肠欲裂。

乙酉正月十二日，别家初适浏阳。十五日，舟达长沙城，投宿养知书屋。十七日，肩舆东南行。十八日午后，越蕉溪岭，口占诗云：“传闻此地是仙关，今日疑从上界还。北望乡云浑不见，槐亭已隔万重山。”薄暮，达浏阳城东榷舍，适家沐吾兄同局共事，趋迎门外，宾至如归。湘中各府州县学宫，惟浏阳习乐舞有年。仲春初六日夜半，偕沐吾兄维鼎往观丁祭[5]。文物声明之盛，极我生三十六年之大观。有居家孝友之唐君寿田者，谬闻予贤。祭事告成，遂过访榷舍，一见如故，欢谈移时。予初莅此邦，正求友甚切，见唐君，亦喜不自胜。然君越日即适二十里外之乡馆，晤面维艰矣。十七日午后，予挈侍者渡浏。肆览黄花散金，梨花妒雪。经天马山下，便道谒欧阳圭斋先生祠。登魁星山绝顶，山间见村妇澣衣井上。幼女侍立，一乳儿，则以带系之母背，俯伏欢嬉自如，令我自动三年免怀之感，凄然泣下，徘徊久之，不能去云。十九日清明，风雨思家，念及盛衰循环，怃然增感。癸未馆湘阴城，距家仅五十里，而仲弟晶鼎及甲麐、甲鹇、甲熊三子又皆团聚城中，天伦可乐。今则远馆清浏，仲弟馆长沙城。麐儿独处，留学湘阴城李宅。鹇儿则独处，寄学汨罗河塘市，惟熊儿留学家园。此正白香山所云“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也。尽日恻念四处不已，而悯念鹇儿新客汨罗远馆也尤深。越日得家书，始知鹇儿已于月朔召归家园，与熊儿共学，心乃大安。下旬一日午后，再挈侍者渡浏，登宝塔山绝顶，南行遍历群峰。红花漫山可爱，极动万物一体之怀。经双枫浦上一山庄，鲜明雅洁，榜门曰白鹤庄。短墙内，朱桃满树，绚烂夺目，徘徊久之不能去。计此中必有雅人焉，欲叩门入访，先询侍者以主人姓氏，侍者亦浏人，竟不知也。遂绕道魁星山南，东行渡浏还馆，遇雨湿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