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是,康熙朝时的知名文士中仍有不少明朝的遗民,对入主中原的满清暗怀怨怼戒备之心,纳兰容若以其文名、家世,势必会肩负着笼络乃至于监视这些文士的任务,对于真心钦慕、自觉汉化、待人赤忱的纳兰而言,这是内心的压力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
最后,恐怕才是如今的我们念兹在兹,津津乐道的情事缺憾。二十岁时,纳兰容若娶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是外人眼中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名副其实的才子佳人。然而仅仅三年,卢氏便因难产而亡,从此纳兰“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
以我研读《饮水词》的程度和身为女性的敏感度,我可以负责任地说,纳兰容若的词中悼亡词和追忆初恋的词是两个泾渭分明的派别。他一生并非只钟情卢氏一人,心中深藏着另一位不知名姓的神秘女子,或许是他的表妹。那吉光片羽中闪现的真实细节是骗不了人的。
“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同,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凡此种种,绝无可能是写他与妻子的相处,更像是从小朝夕相处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日常,以词中的隐晦程度而言,这女子后来是入宫为妃无疑……所以纳兰才有“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之憾。
然而木已成舟,旧梦难追,况且卢氏亦的确是个爱着他的好女人,慢慢他也就接受了这个温柔解意的妻子。奈何好景不长,良辰短少,在他逐渐意识到卢氏的好并试着接纳、习惯她的时候,卢氏却撒手人寰。
所以你可以看到,纳兰是多么的悲戚,我有时候不免怀疑,他对卢氏的悼念,更多是源于“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愧疚。又或者,在日后漫长的追忆之中,他刻意模糊了初恋与妻子的边界,将她们合二为一。毕竟,她们都是他深爱过,又不幸失去的爱人。
无论是青梅竹马的初恋,还是相濡以沫的妻子,她们的离去,都带给他绵延而剧烈的痛苦,那一阵阵难以消解,又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足以让他心神黯然,怅然若失。他不能说,更不能肆意忘形表达这种痛,因为他是男子,是世俗人眼中堪当大任的才俊和相国公子。他可以伤心,却不能忘情。
可他分明是那样柔软的人呐,像他咏过的雪花一般,晶莹无暇,不堪触碰。有一种人,他的不快乐,仿佛与生俱来,深埋于心。春来冬去,总有一日要破土而出,打破这勉力维持的表面安宁。
毫无疑问,他是有雄心壮志豪情,却受困于现实,他想有所作为,心性却敏感有余坚韧不足,若是他真想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他就必须学会忍耐、学会取舍,甚至学会放弃和低头,如他的父亲明珠那样,从一个志气高昂的少年变成一个审时度势油滑世故的官员。可惜,他显然不愿意,也做不到。
若是不被情爱牵绊,不为了憾恨耿耿于怀,以他的资质、出身和条件,他或许可以有更疏阔的,看起来更有格局的人生。然而这与他内在的性格,天然有着不可消解的矛盾。若他是铁血刚毅而非一片温柔心肠,他大概就不会是独树一帜的纳兰容若,更不会是王国维先生口中的“阅世尚浅”有“赤子之心”难得的好词人了。
王国维先生说:“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至于“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窃以为是过誉了,毕竟纳兰容若的词作的境界还是窄小了些。至多只达到了先生所言的三重境界的第二重: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我至今仍念念不忘他那首《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这阕小令在当年予我的震撼,远甚于后来经我的手而广为人知,已泛滥的“人生若只如初见”,彼时的我默默咀嚼词中意境,如啜饮下一盏雪水煎成的清茶,我在想,到底是要有多深的憾恨,才能让一个人如此的不快乐。
“情”之一字,刻骨铭心。是在纳兰身上,我才真正地懂得,什么叫作意难平。
康熙二十四年仲夏,容若抱病与好友一聚,一醉,一咏三叹,随即一病不起,七日后病逝。别人是怀才不遇,而他是怀才而逝。除却情事的缺憾,他这一生,活得短暂、爱得纯粹,为人处世亦干净得无任何瑕疵可言。他像一个天真、良善的孩童,除了心头的闲愁若许,不曾有过真正的波折和颠沛。
上苍对他终是怜悯,故而宁可早早让他离去,也不舍得教他风尘辗转,失却了少年面目赤子心肠。但亦因如此,他的词作终是轻灵有余,厚重不足,那哀伤恰如春水般潋滟,连豪情都是纸上谈兵。
仿佛是活在时光中的标本,用深情见证着世事的无常与薄情。我很想跟他说,爱不是最后的归宿,孤独才是。但我亦清楚地知道,对生性纤弱并不豁达的人而言,要承担起这份孤独,走出内心的困局,是有多难。
“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若太快地舍弃残念,忘却旧梦,何以度过这凛冬般漫长的余生?
同赏过良辰好景,欢若平生,亦曾见断瓦残垣,落日流霞。爱别离,求不得,他固执地留在自己的洞穴里,用一生心血和一支生花笔,将这个本应荒芜的洞穴变成了一座秘密花园,留待后人评说。
你来过,你爱过,你离开。众生有情,有情皆苦。最后的最后,我们都殊途同归,两两相忘,无一幸免。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在穿身而过的情爱中,练就一颗曾经沧海的心,学会独自跋涉,走过凌冽的人生,任风尘扑面,鬓染霜雪。只要心头余温尚在,懂得自爱及爱人,足矣。
所谓的豁达和潇洒,不过是认清得不到、已失去的现状之后,依然能够笑着,诗情画意地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