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达达尼昂看来,这一切景物都披着一种幸福的外衣,一切念头都带着一种微笑,一切黑影都是透明的。
约会的钟点就要到了。
果然,不一会儿,圣克鲁的钟楼从窗口慢慢地传出十下响亮的钟声。
这种在夜色中间悲叹的钟声,多少带着一点苍凉的意味。他的眼睛盯着墙角边那座小小的高阁望着,阁上所有的窗口都是用百叶窗关好的,仅在二楼上有个窗口没有关。一道柔和的灯光,穿过这个窗口,射到园子外面两三棵丛生的菩提树上,给那些颤动的叶子添上一层银光。
显而易见,那位俊俏的博纳希厄太太正在那个灯光雅静的小窗子里边等着他。达达尼昂受到这种甜美想法的陶醉,耐心地等了半小时。眼睛盯着那个可爱的小房间,他望得见那里面天花板上一部分凸起的金色花纹,那可以证明房子其余部分的华丽。
圣克鲁的钟楼响十点半了。
这一次,达达尼昂不明白是什么缘故,他浑身的血管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也许是渐渐受到了寒气,而他却把这种纯粹属于生理上的感觉,看作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
随后,他想到自己也许把那封信看错了,这次约会的时间是在十一点钟。他走到窗子下边,站在一道光线里,从衣袋拿出那封信又读了一遍。他并没有弄错,约会的确是在十点钟。他又站到岗位上了,因为那种寂静和孤独而有些不大放心起来。
钟敲响了十一点。
达达尼昂开始真的担心博纳希厄太太遇到了什么意外。他拍了三下手,那是情人们通常用的暗号。不过,没有人回答他,连回声都没有。于是他有点气愤地想着,以为那个青年妇人也许在等他的时候睡着了。他走到墙跟前,想爬墙。但墙是新近才粉刷过的,没法爬得上去。
这时候,达达尼昂望着树有了念头。灯光一直给树叶添上一层银光,其中有一棵树是对着路伸出来的,达达尼昂想,穿过那些枝叶的间隙,他的眼睛可以望到高阁里面。爬树是容易的,而达达尼昂不过二十岁,还记得他做小学生时候的本领。他一下子就爬到了枝叶当中,他的眼睛从透明的玻璃窗望到了高阁的内部。
事情真是古怪,达达尼昂从脚心到头发都战栗起来,那道柔和的亮光,那盏宁静的灯,照亮了一幅吓人的凌乱场面:窗子上的玻璃有一块打碎了;屋子的门打穿了,已经破碎不全,挂在它的铰链上;一张本来准是放着一顿出色宵夜的餐桌,现在却倒在地上;好些瓶子都成了碎片,好些压破的水果撒得遍地皆是。
这一切证明了,在那间屋子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争斗。达达尼昂甚至在那一房间乱七八糟的事物当中,认出了好些从衣裳上拉下来的破布条,以及好几点落在桌布和窗帷上的血迹。
他带着那颗跳得吓人的心,赶忙从树上跳到了街面上,他想看看找不找得着其他激烈行动留下来的痕迹。
那道柔和的亮光一直在宁静的夜色里照着。达达尼昂这时候发现了,在地上这儿受过了践踏,那儿又有了些坑洼,显出了人脚和马蹄模糊交错的痕迹。这是他起初没有注意到的,因为当时没有任何东西推动他来这样观察。此外,有一辆马车的轮子,在泥里压出了一道很深的车辙。车子像是从巴黎来的,没有越过高阁便又回到巴黎去了。
最后,达达尼昂正继续搜索的时候,在墙跟前找到了一只拉破了的女人手套。然而,这只手套没有一点地方沾上泥泞,非常干净。这样一只芬芳的手套,正是情夫们多么喜于从一只美妙的手上脱下来的。
达达尼昂继续他的种种探究。他脑门上有更多的冷汗像珠子一样流下来,他的心脏被一种使人战栗的苦恼紧紧地压着,他的呼吸急促了。为了使自己镇定下来,他暗自对自己说,这个高阁也许和博纳希厄太太毫不相干,她和他约会的地点是在这个高阁前边,而不是在这个高阁里面。他又想,她可能由于职务或者由于丈夫的妒忌,困在巴黎没有来。
我们在某些遭遇当中,常常有一种内心的悲痛之感占住我们整个身心,并且对我们全部的听觉嚷着:“大祸临头了!”现在,达达尼昂的一切推测,就被这种内心的悲痛之感粉碎了、破坏了、推翻了。
这样一来,他几乎变成了傻子:他在大路上跑,踏上那条已经走过的道路,一直跑到渡口去问管渡船的人。
傍晚七点左右,船家从对岸载了一个身披黑斗篷的妇人过来,那妇人仿佛极不愿意被人认出来。不过,正因为她的小心提防,船家才对她格外注意了一番,他看出了那是一个年轻的俊俏妇人。
当年也像今日一样,也有好些年轻的俊俏妇人到圣克鲁来,都是不愿意被人看见的。然而,达达尼昂一秒钟也没迟疑,就肯定那个被船家注意的正是博纳希厄太太。
达达尼昂凑着船家屋子里的灯光,拿起博纳希厄太太那页信又读了一遍,肯定自己并没有弄错,约会地点的确是圣克鲁而不是别处,是在埃斯特雷先生的高阁对面,而不是在另外一条街上。
这一切,都向达达尼昂证明,他的预感一点儿也没错,大祸已经临头了。
他重新向古堡边的小路跑去,仿佛觉得在他离开高阁以后,那儿也许发生了新的事情,并且有好些情况正在那儿等着他。
小街上始终没有一个人影,那道宁静柔和的亮光仍旧从窗口照到了外面。达达尼昂想起小园子里那所矮房子,现在它没有人声和灯光,不过以前,它无疑看见过什么,也许能告诉他一点消息。
篱笆的门是关上的,达达尼昂从篱笆上跳了过去。尽管有一条锁在链子上的狗在狂吠着,他还是走到了矮房子的跟前。他敲了一阵门,没有人回答。如同高阁里一样,这所矮房子也充满死一般的沉寂。然而,向这所矮房子探求消息是他最后的手段,他不停地继续敲下去。
不久,他仿佛听见矮房子里发出了一个轻微的、战战兢兢的响声,好像害怕被人听见,所以在发抖。
达达尼昂停止敲门,用一种充满忧虑和许诺的语调,充满惶恐和阿谀的语调,向里边的人请求。单单他的声音,也能够使最胆怯的人听见后感到安心。最后,一扇被虫蛀坏的板窗打开了,或者不如说是开了一条缝儿。然而,房子角落里一盏小灯的微光,照亮了达达尼昂身上的武装斜带、剑柄和手枪柄,板窗立刻又关上了。
不过,即使关得非常迅速,达达尼昂仍旧窥见了一个老翁的脑袋。
“看在天主分上,”他说,“请您听我说一两句话。我等候的一个人没有来,我急得要命。是不是附近出了什么事故?请您告诉我。”
板窗又慢慢地开了,那张脸又再出现,却比上一次更显得苍白。
达达尼昂老老实实地叙述他的约会,但没有提到有关的姓名。他说自己怎样和一个青年妇人约好在那座高阁的对面相会,怎样没有看见她来,怎样爬到菩提树上,又怎样从灯光底下看见屋子里的凌乱情形。
老翁用心听着,一面做着手势,表示事实的确如此。随后,等达达尼昂把话说完,他带着一种表示没有一丝好消息的神气摇着头。
“您想说什么?”达达尼昂高声问,“看在天主分上!请您说明一下吧。”
“噢!先生,”老翁说,“您什么也不要问我。因为如果我把自己看见过的事告诉您,对我无疑是没有丝毫好处的。”
“您曾经看见过一些事情吧?”达达尼昂说,“既然如此,”他一面扔了个皮斯托尔给他,一面说,“请您说一说您看见过的事,我用世家子弟的人格向您请求。说句诚实的话,您说的话绝不会有一句再从我这里传出去。”
老翁在达达尼昂的脸上看出他的诚恳和悲伤,就做了个手势教他细听,然后低声向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