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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1页)

再从希腊人的历史上去考察这个特征。无论在实际方面、在思想方面,他们所表现的永远是精明、巧妙和机智的头脑。奇怪的是,在文明初启的时候,别的地方的人正在血气方刚、幼稚蛮横的阶段,他们两个英雄中的一个却是绝顶聪明的尤利斯Ulysse,本领高强的水手,做人谨慎,有远见,性情狡猾,会随机应变,会层出不穷地扯谎,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他乔装回家,嘱咐老婆想法叫求婚的人多多送她项链、手镯;他直到他们孝敬够了才杀死他们。女巫喀耳刻委身于他的时候,或者水神卡利普索提议让他动身的时候,他都叫她们预先发誓,以防万一。人家问他姓名,他随时头头是道,背出一本现成的历史或家谱。便是他不认识的帕拉斯Pallas[神话中的战神米涅瓦Minerve的别称]听了他编的故事,也佩服他、恭维他,说道:“噢,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扯谎大家,想不到你这样诡计多端,除了神,谁也比不过你的聪明!”子孙也不辜负这样的祖先;在文明衰亡的时候正如文明开始的时候一样,他们身上最主要的是才气;他们的才气素来超过骨气;现在骨气丧尽,才气依旧存在。希腊屈服以后,就出现一批艺术鉴赏家、诡辩家、雄辩学教师、书记、批评家、领薪水的哲学家。在罗马统治之下又有一般当清客的,说笑凑趣的,拉纤撮合的所谓“希腊佬”,勤快、机警、迁就,什么行业都肯干,什么角色都肯当,花样百出,无论什么难关都能混过:反正是斯卡平S、玛斯卡利Mascarille[斯卡平是莫里哀喜剧中狡猾无耻的仆人;玛斯卡利是十七、十八世纪喜剧中与斯卡平一类的坏蛋],一切狡猾小人的开山祖师,除了聪明别无遗产,完全靠揩油过活。——现在再回头看他们的盛世,把他们最使人钦佩和同情的大事业考察一下。这事业就是科学,而他们从事科学还是出于同样的本能、同样的需要。腓尼基人长于经商,有一套数学用来算账。埃及人会丈量,凿石头,有一套几何学,在尼罗河一年一度的洪水之后用来恢复田地的疆界。希腊人向他学了这些技术和方法,还嫌不够;他不能满足于工商业上的应用;他生性好奇,喜欢思索;他要知道事物的原因和理由[22];他追求抽象的证据,探索从一个定理发展到另一个定理的观念有哪些微妙的阶段。基督降生前六百多年,泰勒斯Thales已在论证二等边三角形的两角相等。据古人传说,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发现了“从直角三角形之弦引伸的方形,等于其他两边引伸的两个方形之和”的定理,欣喜若狂,甚至许下心愿要大祭神明。他们感到兴趣的是纯粹的真理;柏拉图Platon[英文写作Plato]看到西西里的科学家把他们的发现应用于机器,责备他们损害科学的尊严;按照他的意思,科学当以研究抽象的东西为限。的确,希腊人不断地推进科学,从来不考虑实用。他们对于圆锥曲线的特性的研究,直到一千七百年后开普勒Kepler探求行星运动的规律,才得到应用。几何学是我们一切正确的科学的基础,他们在这方面分析的正确,使英国至今还用欧几里得Euclide几何作为学校教本。分析各种观念,注意它们的隶属关系,建立它们的连锁,不让其中缺少一个环节,使整个连锁有一项颠扑不破的定理或是大家熟悉的一组经验做根据,津津有味地铸成所有的环节,把它们接合、加多、考验,唯一的动机是要这些环节越多越好,越紧密越好:这便是希腊人在智力方面的特长。他们为思想而思想,为思想而创造科学。我们今天建立的科学没有一门不建立在他们所奠定的基础之上;第一层楼往往是他们盖造的,有时甚至整整的一进屋子[23]。发明家前后踵接!数学从毕达哥拉斯到阿基米德,天文学方面从泰勒斯与毕达哥拉斯到喜帕恰斯与托勒密;自然科学从希波克拉底到亚里士多德和亚历山德里亚的一般解剖学家;历史学从希罗多德到修昔底德与波利比阿;逻辑学、政治学、道德学、美学,从柏拉图、克塞诺丰Xenophon、亚里士多德到斯托葛Stoic学派和新柏拉图学派。如此醉心于思想的人不会不爱好最崇高的思想,概括宇宙的思想。十一个世纪之内,从泰勒斯到查士丁尼安,他们哲学的新芽从未中断;在旧有的学说之上或是在旧有的学说旁边,老是有新学说开出花来;便是思考受到基督教正统观念拘禁的时候,也能打开出路,穿过裂缝生长。有一个教皇曾经说:“希腊语文是异端邪说的根源。”在这个巨大的库房中我们至今还找到后果最丰富的假定[24];他们想得那么多,头脑那么精密,所以他们的猜想多半合乎事实。

在这方面,只有他们的热诚胜过他们的成就。在他们心目中,关心公共事务与研究哲学两件事是人与野兽的分别,希腊人与异族的分别。只要读一遍柏拉图的《西阿哲尼斯》和《普罗塔哥拉斯》,就可看到一些年纪轻轻的人以如何持久的热情,通过艰难的辩证法追求抽象的观念。值得注意的是他们对辩证法本身的爱好;他们不因为长途迂回而感到厌烦;他们喜欢行猎不亚于行猎的收获,喜欢旅途不亚于喜欢到达目的地。在希腊人身上,穷根究底的推理家成分超过玄学家和博学家的成分。他喜欢做细微的区别、巧妙的分析,要求精益求精,最高兴织蜘蛛网那样的工作。他这方面手段之巧无与伦比,尽管这个太复杂太纤巧的网对实际与理论没有用处,他也毫不介意;只要看到绝细的丝能织成对称的、细微莫辨的网眼,他就满足。——在这里,民族的缺点也表现出民族的天才。希腊是无事生非的强辩家、雄辩学教师和诡辩家的发源地。我们在别处从未见过一群有声望的优秀人物,像高尔吉亚、普罗塔戈拉斯、波卢斯等等[以上均诡辩派学者,诡辩派亦可译做哲人学派][25],能把以曲为直,对一个荒谬绝伦的命题振振有辞加以肯定的艺术,传授得如此成功,如此光彩。[26]赞美瘟疫、热病、臭虫,赞美波利斐摩斯和塞尔西泰的[27],就是希腊的雄辩学教师,某一个希腊哲学家还说哲人在法拉里斯的铜牛中[28]快乐无比呢。有些像卡涅阿德斯那样的学派[新学院派]同时站在正反两面做辩护[29];有些像亚纳西台谟斯那样的学派[怀疑派],认为没有一个命题比反命题更真实了[就是说最接近真理的说法是反面的说法]。在古代传给我们的遗产中,似是而非的和怪僻的议论比任何时代为多[我国春秋战国及先秦时代亦然如此]。他们的机智要不在谬误方面和真理方面齐头并进,就会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

这一类的聪明从推理转移到文学方面,便形成所谓阿提卡趣味:讲究细微的差别,轻松的韵味,不着痕迹的讥讽,朴素的风格,流畅的议论,典雅的证据。相传阿佩莱斯Apelles去拜访普罗托耶内斯Protogenes[30]不愿留下姓名,拿笔在盘中画了一条又细又曲折的线。普罗托耶内斯回家看了,说那必是阿佩莱斯,然后在图旁画了一条更细更活泼的线,叫人下次拿给来客看。阿佩莱斯第二次来,看到人家画得更好,心下惭恨,便画了第三条更精练的线,把原有的两个轮廓一分为二。普罗托耶内斯看了说:“我输了,我要去拥抱我的老师。”这个传说可以使我们对希腊的民族精神约略有个观念。他们就是用这种游丝一般的线条勾勒事物的轮廓,就是凭着这种天生的巧妙、精密、灵敏,在观念中漫游,目的是要把观念加以区别,加以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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