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知道,一个君主能够守信,待人光明正大而不奸诈阴险,是值得赞美的。可是根据我们这个时代的经验,凡是成大事的君主都不以信义为重,而是用奸诈的方法迷惑一般人的头脑,把那些始终守信的人消灭掉……谨慎的国君看到守信于己有害,或者许诺的动机已经不存在的时候,就不能够或不应该信守诺言。何况身为君主,永远不会缺少正当的理由掩盖他的失信。最要紧的是掩盖的巧妙,做一个高明的骗子和高明的作假的人。一般人头脑简单,只顾眼前的需要,所以骗子总能够找到受骗的人。[13]”
不消说,这一类的风俗,这一类的格言,对人的性格影响很大。先是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警察,到处是杀人放火的暴行、残酷的报复,为了求自己生存而不能不教人害怕,时时刻刻需要行凶动武:在这种情形之下,人的性格锻炼得非常坚强,惯于当机立断,铤而走险;他一定要能当场杀人或者派人下手。
其次,人老是在极大的危险中过生活,充满惊慌和激昂的情绪,来不及把自己微妙的心情细细辨别;他没有那种好奇而冷静的批评精神。在他心中泛滥的情绪是强烈的、简单的,受威胁的不限于他一部分的声望或一部分的财产,而是他整个的生命以及家属的生命。他可以从天上直掉到地下,像雷米罗、波焦、格拉维纳、奥利韦雷托那样,一觉醒来已经在刽子手的刀下或绳索之下。生活惊险、意志紧张。那时人的精神要强得多,能够发挥全部作用。
我想把这些特性集中起来,让你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而非抽象的观念。历史上就有这样一个人,我们有他亲自写的回忆录,文笔非常朴素,所以特别发人深省;而且比一部论文更能表达当时人的感受、思想与生活方式,使你们觉得历历如在眼前。暴烈的脾气,冒险的生活,自发而卓越的天才,方面很多而很危险的才干,凡是促成意大利文艺复兴,一面危害社会一面产生艺术的要素,可以说被贝韦努托·切利尼概括尽了。
在他身上,首先引人注意的是强大的生命力,坚毅与勇敢的性格,敢作敢为的独创性,当机立断、孤注一掷的习惯,做事与受苦的极大的能耐;总之他的完整的气质有一股不可克服的力量。那竟是一头精壮的野兽,好勇斗狠,经得起打击,受过中世纪粗暴风俗的锻炼,不像我们因为承平日久,有警察保护而变得萎靡软弱。贝韦努托十六岁,他的弟弟切契诺[14]十四岁。有一天切契诺受了一个青年侮辱,约他决斗。双方到城门附近拔剑交锋;切契诺打落了敌人的武器,刺伤了敌人,继续攻击;不料对方的家属赶来,有的拿剑,有的拿石头,一齐动手,于是切契诺也受伤倒地。切利尼[贝韦努托]便冲过去拾起兄弟的剑抵住敌人,尽量躲着石头,寸步不离地守着兄弟;他差不多要被人杀死了,幸而有几个兵走过,佩服他勇敢,把他救了出来,他才背着兄弟回家。像这一类顽强的表现,他不知有过多少。一二十次性命出入的危险都被他逃过,也是奇迹。他走在街上,走在野外的大路上,手里老是拿着剑或者火绳枪,或者匕首,以便对付仇家、散兵、强盗,以及各种敌人。他保卫自己,但攻击的时候更多。这些险事中最惊人的一桩是逃出圣安热古堡;那是他犯了一件命案[15]关进去的。他用被单拧成索子,从极高的墙上挂下来,遇到一个巡兵,巡兵看了切利尼的满面杀气心中害怕,假装没有发觉。切利尼用一根梁木爬上第二道围墙,用剩下的索子吊出去。这一回索子太短,他掉在地上,跌断小腿;胡乱包扎了一下,流着血爬到城门口;城门还没有开,他用匕首在底下掘地洞过去;一群狗冲过来,他杀了一只,遇到一个挑夫,求他背到他的朋友,一个外邦的大使家里。教皇答应赦免,切利尼以为无事了;不料忽然又被抓去,关进臭秽不堪的地牢,一天只有两小时照到日光。刽子手进来预备动手,看他可怜,放过他那一天。从此以后,人家不过关着他,不再要他性命。可是地牢里到处出水,睡的草垫烂了,腿上的伤始终不收口。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强壮的体格居然撑持到底。他的身体和精神好像是云斑石花岗石做的,而我们的身体只是石灰和石膏做的。
但他的禀赋之厚同他的体力一样可观。再没有比这些新生的健全的心灵更灵活更饱满的了。他在家庭里就看到榜样。他的父亲是建筑师,素描很好,热爱音乐,能拉三弦提琴,能唱歌;能制造出色的木风琴、键盘琴、三弦提琴、六弦琴、竖琴;擅长刻象牙,造机器的手段很巧妙,在爵府的乐队中吹木笛;懂得一些拉丁文,也能作诗。那个时代的人全是多才多艺的。莱奥纳多·达·芬奇、皮克·特·拉·米兰多拉、劳伦特·特·梅迪契、莱昂·巴普蒂斯塔·阿尔贝蒂和一般卓越的天才,固然不用说;便是大大小小的生意人、修士、工匠,单单由于兴趣与习惯而精通的某些专业和娱乐,也比得上现代修养最高、禀性最聪明的人的水平。切利尼便是其中之一。他不由自主地成为吹笛子和小喇叭的能手,因为他最讨厌这些练习,只是为了顺从父亲而勉强学的。除此以外,他很早就是出色的素描家、金银工艺家、金银镂刻家、珐琅工艺家、雕刻家和浇铸家。同时他是工程师,能做兵器,造机械,筑城墙;在枪炮的操纵、瞄准、上弹药方面,都胜过内行。波旁王室的将领围攻罗马,他用大炮轰击,使围城的军队受到很大损失。他射击火绳枪的本领也很高明,曾经打中法国的统帅。他自造武器、自制火药,在两百步以内能用枪弹打鸟。他最会创新,在一切艺术一切工艺中都发现一些特殊的方法,作为他的秘诀,“得到所有的人赞美”。那是大发明的时代;一切都出于自生自发,没有一样事情墨守成规,人的想象力那么丰富,任何东西一经他们的手不可能不面目一新。
切利尼珐琅、镀金雕塑
1540~1543年
既然天赋如此优厚,如此多产,既然各种能力如此活跃,用得如此正确,既然人的活动如此持久而规模如此伟大,日常的心境当然是兴高采烈、精神饱满了。切利尼在惊心动魄的事故以后出门旅行,他说他一路上“只是唱歌,欢笑”。精神振作得这样快,在意大利是常见的,尤其那个时代,人的心情还简单。切利尼说:“我的姊姊利佩拉塔和我两人,为了我们的父亲,姊妹,她的丈夫,还有她死了的一个小儿子,悲伤了一阵,她就去准备晚饭。整个黄昏,我们再也不提死人,只谈各种开心快活的事,这顿饭吃得非常痛快。”他在罗马过着打架和袭击铺子的生活,受着暗杀和下毒的威胁,却照样酒食征逐,参加化装大会,或者发明一些滑稽的玩艺儿。他谈恋爱的方式极其放肆、极其露骨,毫无温柔和幽密的气息,正像同时代威尼斯和佛罗伦斯画上的**。你们还是读他的原作罢,内容太**裸了,不便公开叙述;但也不过是**裸而已。并没有低级趣味或异想天开的猥亵;人只想笑个痛快,玩个痛快,这是他天性的倾向,好比水顺着山坡流去一样;精神的健康、完整,年轻的感官的健康,动物式的充足的劲道,在作品与行动中发泄,也在肉欲中发泄。
这一类精神与肉体的结构,自会产生以上描写的那种活泼的幻想。这样的人看事物不像我们限于局部,借助于语言,而是包括全部,借助于形象。他的观念不像我们的观念经过肢解、分类,固定为抽象的公式;而是整个儿涌现出来,色彩鲜明,生动活泼。我们是推理,他是观看。所以他往往有幻觉。头脑那么充实,装满五光十色的形象,永远在沸腾,在兴风作浪。贝韦努托像儿童一样相信某些事情,他的迷信跟无知识的平民没有分别。有个人叫做皮耶利诺,说贝韦努托和他家里人的坏话,怒气冲冲地嚷道:“我说的要不是事实,就叫我的屋子坍在我头上!”几天以后,他的屋子果然倒坍,压断了他的腿。贝韦努托认为是天报应,惩罚皮耶利诺的说谎。他一本正经地讲起在罗马认识一个魔术师,一天晚上带他到斗兽场去,把药粉撒在炭火上,念着咒语,场中立刻站满魔鬼。显然那天他是有了幻觉。在监牢里,他头脑老是骚扰不宁;因为全副精神集中在上帝身上,他才不曾为了伤口和恶劣的空气送命。他长时期和他的守护神谈话,希望看到太阳,不是在梦中见到就是实际见到,而有一天果然面前出现一个辉煌灿烂的太阳,中间走出基督、圣母,对他做着慈悲的手势;他把天堂和上帝的宫廷统统看到了。这是意大利人常有的幻象。过了一辈子荒唐和激烈的生活,有时就在纵欲与犯罪的**上,人忽然变了。“费拉尔公爵得了重病,四十八小时不能小便,就向上帝求救,叫人把到期的薪水全部发放。”埃居尔·特·埃斯特通宵达旦痛饮过后,带着手下一群法国乐师去唱圣诗;他在出卖二百八十个囚徒以前,把他们挖去一只眼睛或者割掉一只手,可是在复活节前的星期四亲自替穷人洗脚。教皇亚历山大[六世]听到儿子被杀[16]的消息,捶胸大哭,当着一大群红衣主教忏悔他的罪恶。那时想象力不是在寻欢作乐方面活动,而是在恐惧方面活动了;并且由于类似的作用,映在他们头脑里的宗教形象,和另一时间的肉欲的形象一样强烈。
头脑既这样骚乱,控制一切而令人盲目的形象又利用内部的激**震撼全部身心,便产生一种为当时人所特有的行动。那是强悍的、无法抑制的行动,会突然不顾一切,冲向极端、冲向战斗,凶杀、流血。这一类的风暴和霹雳,贝韦努托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他和两个与他竞争的金银工艺家结了仇,他们糟蹋他的名誉:
“可是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不理会他们的威胁——我正在说话,他们的一个堂兄弟,盖拉尔多·瓜斯孔蒂,也许受着他们唆使,趁一只驴子驮着砖头在我们旁边走过的当口,把驴子狠命推在我身上,我痛得不得了,马上掉过身子,看见他在笑,便狠狠一拳打在他太阳穴上,他马上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我对他的堂兄弟们说:对付你们这批无赖,就应该这样!他们仗人多,做出要向我扑过来的样子,我不由得心头火起,扯出小刀对他们喝道:‘你们胆敢走出一个,就得派人去请忏悔师,请医生是没用的了。这几句话吓得他们没有一个敢挪动一下来救他们的堂兄弟。’”
这一下,他被佛罗伦斯的司法机关“八人衙门”传去,罚了四斗面粉。
“我又气又恨,怒火中烧,像一条蝮蛇,决意拼着性命干一下……我等八位大人去吃饭。那时只剩我一个人,差役又不注意我,我就走出衙门赶回铺子,拿了匕首飞也似的跑去找敌人。他们正在吃饭。上回打架的祸首,年轻的盖拉尔多立刻向我扑来。我当胸一刀,从他的短褂、领围、衬衫中间直刺进去,但没有碰到皮肤,一点没有伤到他。当时我觉得匕首插进去那么容易,又听见衣服一层层裂开的声音,以为他受了重伤,他也吓得倒在地上。我嚷道:‘奸贼!我今天要把你们一齐杀死。’屋子里的父母姊妹,以为最后审判到了,统统跪下讨饶。看他们不敢抵抗,盖拉尔多又倒在地上像死了一样,我觉得再碰他们也不体面,但余怒未息。当时我跳下楼梯。一到街上,他们家里别的人等着我,至少有十来个,有的拿着铁铲,有的拿着粗大的铁管,有的拿着槌子或铁砧,有的拿着棍棒。我像斗兽场上的牛一样直冲过去,下子就撞翻四五个;我一路追赶倒下去的人,一面把匕首左右挥舞。”
他老是拳脚跟思想一起来的,像爆炸紧跟着火星一样。内心的**太强烈了,没有思考、恐惧和分辨是非曲直的余地;而头脑文明或性格冷静的人,就靠那些盘算和推敲,像一堆软绵绵的羽毛似的插在第一阵怒火和最后决定之间,起缓冲作用。一家乡村客店的主人因为不放心(那也不无理由),要贝韦努托先付钱,再供食宿;于是贝韦努托说:“我一刻都睡不着,整夜盘算如何报复。我先想放火,又想杀死马房里的好马。这都不难办到,但我和同伴要脱身就不那么方便。”最后他用刀子划破客店里四张床,撕破**的被单——另外一次,他在佛罗伦斯把他的雕像《班尔赛》浇铜,忽然发高烧。他为了浇铸几夜不睡,又在炉旁受高温熏炙,以致精疲力竭,好像快死了。他的仆人跑来,嚷着说铜像浇不成功。“我就狂叫一声,连七重天上都听得见;我跳下床去,抓起衣服一边穿一边把女佣人、男佣人、所有过来搀扶我的人,一阵拳打足踢。”又有一次他病着,医生禁止他喝水;女佣可怜他,给了他水。“后来人家告诉我,费利斯[切利尼金银工艺铺的合伙人]知道了大吃一惊,几乎仰面朝天倒下去;他拿棍子把女佣大打一顿,叫着:嘿!奸贼!你想害他性命!”仆人动起手来也跟主人一样快,不但用棍子,还用刀剑。贝韦努托关在圣安热古堡的时期,他的徒弟阿斯卡尼奥遇到一个叫做米凯莱的人嘲笑他,说贝韦努托死了。“阿斯卡尼奥回答说:他活着,你,你倒要死了!他说着向米凯莱头上砍了两刀,第一刀把他砍在地上,第二刀向旁边一滑,削掉他右手的三个手指。”这一类的事情太多了,被贝韦努托杀死或杀伤的有徒弟路易吉、妓女佩恩泰西莱亚、仇家蓬佩皮奥,还有一些客店老板、贵族、强盗,在法国、在意大利,到处都有。下面再举一件事,他描写心情的细节值得我们注意。
切契诺的徒弟贝切蒂诺·阿尔多布兰迪[17]被人杀了。
“我弟弟[切契诺]知道了,发疯似的大叫一声,十里以外都听得见;接着问乔瓦尼[18]:‘你知道是谁杀的?’乔瓦尼回答说是一个拿大刀的兵,平顶帽上插着一根羽毛。我弟弟走到前面,照乔瓦尼说的记号认出凶手,一阵风似的冲进巡逻队,势头凶猛无比,谁也来不及阻拦;他一剑戳进仇家的肚子,随手拿剑柄一撩,把那人撩在地上。接着又攻击别的巡兵,凭他那股狠劲,单是一个人就能把他们全部吓退,要不是一个火绳枪手为了自卫一枪打中我弟弟的右膝盖。勇敢而可怜的弟弟跌倒了,巡逻队也急忙溜走,唯恐再有第二个同样凶猛的敌手赶到。”
可怜的年轻人给抬到切利尼的住处;当时的外科医生没有什么知识,做的手术没有成功。他死了。于是切利尼怒不可遏,各种念头在他脑子里翻腾。
“我唯一的消遣是把杀我兄弟的火绳枪兵偷偷觑视,好像是‘我的情妇’一般。后来因为老是看到他,我变得神魂颠倒,吃不下、睡不着,情形愈来愈坏,我便决心摆脱这个烦恼,虽然行为不大体面也顾不得了。
“我拿着一把像打猎用的那种大刀轻轻巧巧走近去,想用刀背砍下他的脑袋,不料他很快地掉过头来,只砍着他左肩,打断了骨头。他站起身子,把手里的剑掉下了,同时他痛得发慌,拔脚就逃。我追了四步就追上,因为他拼命低着头。我一刀正砍在他头颈和颈窝之间,深深地陷了进去,我用尽气力也拔不出刀来。”
这一下,案子告到教皇前面。但贝韦努托进宫之前特意做了几件极精致的金银饰物。“我一进去,教皇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直打哆嗦;但他看了我的活儿,脸色慢慢开朗了。”另外一次,贝韦努托犯了一桩更难饶恕的命案,被杀的人的朋友告诉教皇,教皇回答说:“你们应该知道,像切利尼那样在他一门艺术里独一无二的人物,不应该受法律约束,尤其是他,因为我知道他完全没有错。”可见杀人的习惯在当时的意大利如何根深蒂固。堂堂一国之君,又是上帝的代理人,居然认为一个人自己动手报仇是挺自然的,对待杀人犯不是满不在乎,就是宽大为怀,不是偏袒,就是饶恕。
这一类的风俗和思想对绘画发生好几种后果。第一,人的肉体和肉体活动的时候所显示的各种肌肉各种姿态,现在我们已经不认识了,因为看不见了或不注意了;但当时的人非关心不可:不论地位多么高,为了自卫,必须会武艺,会用刀剑;因此身体在活动或搏斗的场合所表现的一切形态、一切姿势,都无形中印在人的脑子里,巴尔达萨雷·卡斯蒂廖内伯爵描写文雅的上流社会,曾经把有教养的人应当擅长的武艺,一桩一桩举出来。你们可以看到,当时的绅士所受的教育和所有的观念,不仅限于剑术教师的一套,还包括斗牛士、体育指导、骑师、侠客的本领:
“我要求我们的贵人骑术高明,不拘马鞍。意大利人出名会骑快马,尤其善于控制劣马,擅长马上马下的标枪比赛,所以我们的贵人在这方面应当在意大利人中称雄。
“至于比武、比守卫战、比跳栏,他应当抵得上最高明的法国人……舞棍、斗牛、掷标枪,应当在西班牙人中逞能……他也应当会跳会跑。另外一种高尚的游戏是网球[19],而马上跳跃的技术,我也认为不容轻视。”
这不是单纯的教训,不是谈话或书本中的空论,而是实际做到的;一般名流的生活习惯完全与此相符。被柏齐一党谋害的朱利安·特·梅迪契,他的传记作者不但佩服他做诗和鉴赏的才能,还赞美他搏斗、骑马和马上比枪的技术。那个大暗杀家、大策略家塞萨尔·博尔贾,身手同他的头脑与意志一样狠。看他的画像,他是个漂亮人物;看他的历史,他是个外交家;但写他私生活的传记还指出他是个江湖上的好汉,正如在他的原籍西班牙常见的那种人。一个与他同时代的人说:“他二十七岁,身体长得极美,他那个当教皇的父亲非常怕他。斗牛的时候,他在马上用长枪刺死六头牛,其中一头被他一枪就扎破脑袋。”
这样教育出来的人对于一切肉体锻炼都有经验、都有兴趣;他们有充分的准备能了解表现肉体的艺术、绘画与雕塑。一个伛偻的上半身、一条弯着的大腿、一条举起的手臂、一根凸出的筋,人体的一切姿势一切形态,会引起他们心中早已存在的形象。他们能够对四肢感到兴趣,天生会鉴别,而且是出于不知不觉的。另一方面,社会上没有法律没有警察,人人过着战斗生活,经常有性命出入的危险,心中全是猛烈与单纯的情绪,所以容易在姿势与形体方面欣赏猛烈与单纯的气息。爱好的基础是同情,要一件有表情的东西使我们喜欢,必须那个表情符合我们的心境。
最后,由于同样的理由,感觉特别强烈;因为一切性命攸关的危险形成一股可怕的压力,使感受的机能受着抑制。而一个人越痛苦、越害怕、越难受,遇到发泄感情的机会就越高兴。心灵越是被强烈的不安和阴沉的念头缠绕不休,看到优美高雅的东西越快活。平日为了集中精力或为了作假而越紧张,越克制自己,一朝能尽情流露或松懈的时候越会得享受。担过严重的心事,做过噩梦以后,看见床头挂着一幅恬静而鲜艳的圣母,碗橱上摆着一个年富力强的少年人的雕像,眼睛特别舒服。那时他不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与人谈天,没有随时变化的题材让他痛快发泄;他只能默默无声地同形象与色彩交谈。正因为日常过着严肃的生活,受着许多威胁,不容易流露真情,所以从艺术方面得来的印象更生动更细腻。
湿壁画1508~15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