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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为此我们还得把希腊的地方再看一遍,留一个全面的印象。希腊是一个美丽的乡土,使人心情愉快,把人生看做一个节日。如今面目全非,只剩一副骨骼了;土地被人搜刮,耕耨爬剔,比我们的普罗旺斯还厉害。泥土元气丧尽,植物稀少;难得零零星星有些瘦小的灌木,光秃粗糙的石头霸占地面,占到四分之三。可是地中海岸土地保持原状的部分,例如在图隆和耶尔群岛Hyeres[今法属]之间,在那不勒斯和阿马尔菲[意大利口岸]之间,还能使我们对古代的希腊有个观念;不过希腊的天色更蓝,空气更明净,山的形状更明确更和谐。那里好像是没有冬天似的。山坳与山峡中长着栎树、橄榄树、橘树、柠檬树、柏树,永远是夏天的风景;一直到海边都有树木;某些地方,二月里的橘子从树上直掉到水里。没有雾,也差不多没有雨;空气温暖,阳光柔和。我们在北方需要发明种种复杂的东西抵抗酷烈的气候,要煤气、火炉,两重三重四重的衣服,筑起人行道,派好清道夫等等,才能使又冷又脏的烂泥地能够居住;要没有警卫和设备,人就会陷在泥坑里。希腊人可不用如此费心。他无需发明戏院和歌剧中的布景,只要看看四周的景色就够了,自然界供给的希腊人比人工制造的更美。我正月里在耶尔群岛看过日出:光越来越亮,布满天空;一块岩石顶上突然涌起一朵火焰;像水晶一般明净的天把它的穹窿扩展出去,罩在无边的海面上,罩在无数的小波浪上,罩在色调一律而蓝得那么鲜明的海水上,中间展开一条金光万道的溪流。傍晚,远山染上锦葵、紫丁香和茶香玫瑰的色彩。夏天,太阳照在空中和海上发出灿烂的光华,令人心醉神迷,仿佛进了极乐世界;浪花闪闪发光;海水泛出蓝玉、青玉、碧玉、紫石英和各种宝石的色调,在到处洁白纯净的天色之下起伏动**。我们就是要在这种漫天遍地的光明之下去想象希腊的海岸,好比一些云石做的水瓶水钵,疏疏朗朗散布在碧蓝的海水中。

所以希腊人有那种欢乐和活泼的本性,需要强烈的生动的快感也毫不足奇;我们今天在那不勒斯人身上,一般说来在所有的南方人身上,都还看得见这个性格[42]。人从自然界中感受得来的行动,会始终继续下去;因为自然界固定在人身上的才能与倾向,正是自然界每天予以满足的才能与倾向。阿里斯托芬在诗中描写这一类极坦率、极轻松、极有风趣的肉欲生活。他描写雅典人庆祝和平:“多快活啊,多快活啊!终于能脱下头盔,不吃乳酪和玉葱了。我不喜欢打仗,我喜欢同朋友伙伴一块儿喝酒,看夏天收割的枯枝在炉火中毕毕剥剥地烧,在炭上煨一些豆子和小毛榉,在我女人洗澡的时候抱着小赛拉太亲热一番。最愉快的莫如下了种,等天神去浇水,我趁此同邻居谈谈天,比如说:‘喂,科玛基丹斯,咱们干什么好呢?’在宙斯替我们的土地加肥的时候,我倒愿意喝一杯呢。喂,老婆,炒三升蚕豆,加些小麦,挑一些好的无花果来;今天没法下葡萄田摘芽,也没法锄地,泥土太湿了。把画眉和两只黄雀拿来。家里还有些人奶和四块兔子肉。孩子,给我们拿三块来,送一块给祖父;去问埃基那丹斯要些番石榴和水果;再叫人到大路上去招呼卡利那丹斯,要他来和我们喝一杯,趁天神帮助我们叫田里的东西生长的时候……噢,可敬的尊贵的女神,噢,和平之神,心灵的主宰,婚姻的主宰,接受我们的祭献吧……希望你叫我们菜市上好东西多起来,肥大的蒜头,早熟的黄瓜、苹果、石榴,越多越好;但愿维奥蒂亚人成群结队带着鹅、鸭、鸽子、云雀,来到我们的菜市上;但愿科巴伊斯湖的鳗鱼整筐整篓地运到,让我们急急忙忙挤上去,围在鳗鱼四周跟莫利科斯、丹来阿斯和别的爱吃的人抢着买……喂,提科埃卜利斯,赶快去吃酒席呀……代奥奈萨斯的祭司请你呢;快点儿,人家等你呢;样样都端整好了,席面、床铺、靠垫、花冠、香粉、饭后的糖果。妓女也到了,还有咸的甜的点心,美丽的舞女,一切迷人的东西。”以下的文字太露骨了,我们只能引到这儿为止。古代的肉欲和南方人的肉欲都是举动非常放肆,言语非常鲜明的。

这种气质使人把生活看做行乐。最严肃的思想和制度,在希腊人手中也变成愉快的东西;他的神明是“快乐而长生的神明”。他们住在奥林波斯的山顶上,“狂风不到,雨水不淋,霜雪不降,云雾不至,只有一片光明在那里轻快地流动”。他们在辉煌的宫殿中,坐在黄金的宝座上,喝着琼浆玉液,吃着龙肝凤脯,听一群缪斯女神“用优美的声音歌唱”。希腊人心目中的天国,就是在阳光普照之下的永远不散的筵席;最美的生活就是和神的生活最接近的生活。[以上写的完全与吾国的道教思想没有分别]在荷马的诗歌中,最幸福的人是能“享受美好的青春,到达暮年的大门”的人。宗教仪式无非是一顿快乐的酒席,让天上的神饮酒食肉,吃得称心满意。最隆重的节会是上演歌剧。悲剧、喜剧、舞蹈、体育表演,都是敬神仪式的一部分。他们从不想到为了敬神需要苦修、守斋、战战兢兢的祷告,伏在地上忏悔罪过;他们只想与神同乐,给神看最美的**,为了神而装点城邦,用艺术和诗歌创造辉煌的作品,使人暂时能脱胎换骨,与神明并肩。希腊人认为这股“热诚”[原文是enthusiasm]便是虔诚;他们先用悲剧表现情感的伟大庄严的一面,再用喜剧发泄滑稽突梯和色情的一面。我们直要读了阿里斯托芬的《来西斯德拉达》和《塞斯谟福利斯的节日》,才能想见那种肉体生活的放纵,才能理解那时的人怎么会当众举行酒神节,在剧场中跳****的舞[43],科林斯邦有上千妓女在阿弗洛狄特神庙中应征,才能理解宗教怎么会允许一切骇人听闻的风俗,一切甘尔迈斯Kermesse[甘尔迈斯为后世佛兰德斯(比利时民族的总称)人的狂欢节]式的节会和狂欢节的荒唐胡闹。

他们对待社会生活也像对宗教生活一样轻松。罗马人的征略是为了要有所得;他以管理人和商人的手段,用有系统的固定的办法,把征服的民族当做分种田一般剥削。雅典人航海、登陆、作战,却毫无建树;他是不规则的,凭一时的冲动行事,为了需要活动,为了兴之所至,为了事业心,为了追求荣誉的欲望,为了在希腊人中出人头地的乐趣。他拿盟邦的钱[44]装饰自己的城,叫艺术家盖神庙,造剧场,做雕像,设计装饰,筹备迎神赛会;他每天把公众的财富供自己享受,供所有的感官享受。阿里斯托芬用挖苦政治与长官的喜剧给雅典人消遣。雅典人看戏是免费的;酒神节结束时候还分到盟邦缴纳而没有用完的公款。不久,连出席公民大会,上法院当审判,都要拿钱了。一切都为了他[雅典的公民];他叫有钱的人供应合唱队、演员,上演戏剧,主办各种美丽的表演。一个雅典人不管怎么穷,他的浴场和运动场总是国家出资维持的,场所同武士用的一样舒服[45]。临了,他不愿再辛苦;逢到战争只叫雇佣兵代替他打仗。如果还关心政治,只是为了借此议论一番;以鉴赏家的态度去听政治家们的演说、辩论、责骂、针锋相对的妙语,好似看斗鸡一般。他批评演说家的才能,听到切中要害的攻击拍手叫好。他认为最要紧的是要有节目精彩的迎神赛会;他通过法令,凡是提议把用做赛会的款子移一部分做军费的人,一律处死。将领只是装点门面的;狄摩西尼[46]说:“除了一个将军你们看他出去作战的以外,其余的将军只跟在祭司后面点缀你们的赛会。”需要装配舰队出海的时候,不是毫无行动,就是行动太晚;相反,为了游行和表演倒是准备充分,有条有理,执行又正确又准时。久而久之,在只图快乐的风气之下,国家变成一个只管演剧与赛会的机构,负责给趣味高雅的人供应富有诗意的娱乐。

同样,在哲学和科学方面,他们也只愿意摘取事物的精华。他们绝对没有近代学者的牺牲精神,肯把所有的才智用来阐明考据学上的一个暧昧的问题,花十年工夫观察一种动物,不断地增加实验,检查自己的实验,心甘情愿地从事于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劳动,竭毕生之力替一座巨大的建筑物耐着性子雕两三块石头,而这建筑物他是看不见完工,但对后世确是有贡献的。[寥寥数语说明近代学术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值得我们深思和效法]在希腊哲学是一种清谈,在练身场上,在廊庑之下,在枫杨树间的走道上产生的;哲学家一边散步一边谈话,众人跟在后面。[此是我们两晋六朝的风气]他们都一下子扑向最高的结论;能有一些包罗全面的见解便是一种乐趣,并不想造一条结实稳固的路;他们提出的证据往往与事业若即若离。总之,他们是理论家,喜欢在事物的峰顶上旅行,像荷马诗歌中的神明一般喜欢在一个广大而新鲜的区域中走马看花,一眼之间就把整个世界看尽。一个学说好比一出极美妙的歌剧,聪明和好奇的人编的歌剧。从泰勒斯[七至六世纪]到普罗克洛斯[公元后五世纪],他们的哲学像他们的悲剧一样,始终围绕着三四十个重要的题目发展,加上无数的变化、引申和混杂。哲学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种种观念与假定,正如神话的幻想颠来倒去播弄传说与神明。

他们所用的方法也显出同样的倾向。他们诡辩家的成分不亚于哲学家的成分;他们为了用聪明而用聪明。微妙的区别、精细而冗长的分析、似是而非的难以分清的论点,最能吸引他们,使他们流连忘返。他们以辩证法、玄妙的辞令、怪僻的议论为游戏而乐此不疲[47];他们不够严肃;他们做某种研究,绝不是只求一个固定的确切的收获;他们并非忘了一切,轻视一切而绝对地、专一地爱好真理。真理是他们在行猎中间常常捉到的禽兽;但从他们推理的方式上看,他们虽不明言,实际是喜欢行猎甚于捕获的禽兽,喜欢行猎的技巧、机智、迂回、冲刺,以及在猎人的幻想中与神经上引起的行动自由与轰轰烈烈的感觉。曾经有一个埃及祭司对梭伦[48]说:“噢,希腊人!希腊人!你们都是孩子!”不错,他们以人生为游戏,以人生一切严肃之事为游戏,以宗教与神明为游戏,以政治与国家为游戏,以哲学与真理为游戏。

乔瓦尼《柏拉图雕像》

大理石雕像前12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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