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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1页)

按照这个人体价值的等级,我们可以列出表现人体的艺术品的等级。一切条件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有益人体的特征表现的完美的程度。

在最低的一级上是有心取消那些特征的作品。这种艺术从古代异教精神衰落的时候出现,延续到文艺复兴为止。在康茂德[罗马皇帝,一六一~一九二]和戴克里先[罗马皇帝,二四五?~三一六?]的时代,雕塑已经大为退步:一般帝皇或执政的胸像毫无清明恬静与庄严高贵的气息;懊丧、迷惘与疲倦的神气,虚肿的面颊与伸长的头颈,个人特有的抽搐的肌肉,职业造成的损伤,代替了和谐的健康与活跃的精力。往后是拜占廷的绘画与宝石镶嵌:基督和圣母都身体瘦小、狭窄、僵硬,等于裁缝用的人体模型,有时只剩一副骨骼;凹下去的眼睛,鱼白色的大角膜,薄嘴唇,瘦长脸,窄额角,软弱而不会动弹的手,给人的印象是一个痴呆混沌、整天苦修的痨病鬼。中世纪的全部艺术病状相同,不过病势略轻罢了。从教堂里的雕像,彩色玻璃和初期绘画上看,好像人种退化,血液枯竭了:圣徒形销骨立,殉道者身体支离破碎,圣母胸部平坦,脚长得太长,手上全是节子,干枯的隐士只有一个躯壳,基督像被人踩死的血淋淋的蚯蚓,迎神赛会的队伍中都是暗淡、冰冷、凄凉的人物,身上留着一切苦难的伤害与被压迫的恐怖。将近文艺复兴时期,伛偻憔悴的躯干重新抽芽,但不能立即振作,树液还不纯粹。健康与精力只能逐步恢复;直要一个世纪才能治好根深蒂固的瘰疬。

卢卡·西尼奥雷利《基督受刑》

蛋彩画1480年

在十五世纪的画家笔下,还有许多标记指出人类年深月久的痨瘵和饥饿:梅姆林留在布鲁日医院中的作品,人物的脸像僧侣一般冷淡,头颅太大,鼓起的额角装满着神秘的幻想,手臂细小静止的生命单调之极,像保存在阴暗的修院中的一朵暗淡无神的花;在贝多·安吉利科笔下,绚烂夺目的祭服和长袍掩盖着瘦小的身体,只能说是受到圣宠的幽灵,胸部扁平,脸特别长,额角特别凸出;在丢勒笔下,大腿和手臂太细,肚子太大,脚非常难看,打皱与疲倦的脸上神色不安,血色全无,浑浑噩噩的亚当与夏娃叫人看了真想替他们穿上衣服。几乎所有那个时期的画家,表现头的形状都像托钵僧和患脑水肿的人,勉强存活的丑恶的儿童好比蝌蚪,脑袋其大无比,底下却是软绵绵的躯干和扭曲的四肢。便是意大利文艺复兴的第一批大师,古代异教精神的真正的复兴者,莱奥纳多·达·芬奇的前辈,佛罗伦斯的解剖学家,安东尼奥·波拉伊沃洛、韦罗基奥、卢卡·西尼奥雷利,都还摆脱不了先天的缺陷:在他们的人物上,庸俗的头,难看的脚,凸出的膝盖和锁骨,一块块隆起的肌肉,勉强而且为难的姿势,说明精力与健康虽然重登宝座,还不曾把所有的伙伴一同带回来,还缺少自在和恬静的神气。等到代表古代美的女神全部从放逐中召回,她们在艺术上应有的势力也只及于意大利,在阿尔卑斯以北,她们的影响是断断续续的,或者是不完全的。日耳曼民族对这种影响只接受一半,而且还得像佛兰德斯那样信旧教的民族;新教国家,像荷兰,完全不受影响。他们对于真实的感受比对于美的感觉更亲切;他们喜爱重要的特征甚于有益的特征,喜爱精神生活甚于肉体生活,喜爱深刻的个性甚于正常的一般典型,喜爱紧张**的梦境甚于清明和谐的观点,喜爱内在的诗意甚于感官的外表的享受。这个种族的最大的画家伦勃朗,从来不回避肉体的丑恶与残废:他画出高利贷者和犹太人,肥胖的脸上布满肉裥;化子和流浪汉伛着背,拐着腿;**的厨娘,衰老的皮肉留着胸褡的痕迹;他还画出向内弯曲的膝盖,松软的肚子,医院里的人物,旧货铺里的破布,犹太人的故事,仿佛替鹿特丹的贫民窟写照;还有波提乏的女人**约瑟,从**跳下,使观众懂得约瑟逃跑的场面;总之,不管现实如何难堪,伦勃朗以大胆的和痛苦的心情把现实全部抓在手里。这样一种绘画成功的时候就越出绘画的范围;像贝多·安吉利科、丢勒、梅姆林的作品一样,绘画变为一首诗。艺术家所表现的是一种宗教情绪,一些哲理的参悟,一种人生观;他把造型艺术固有的对象,人体,牺牲了;他把人体隶属于一个观念或者隶属于艺术的别的因素。在伦勃朗心目中,一幅画的中心不是人,而是明暗的斗争,是快要熄灭的、散乱摇晃的光线被阴暗不断吞噬的悲剧。但若撇开这些非常的或怪僻的天才不谈,单从人体是造型艺术的真正对象着眼,就得承认雕塑上或绘画上的人物只要缺少力、缺少健康、缺少完美的人体的其他因素,就应该列入艺术的最低一级。

凡·奥斯塔德《农家院》

木板油画1673年

凡·奥斯塔德《小提琴家》

木板油画1673年

在伦勃朗周围是一般才具较差的画家,所谓佛兰德斯小名家,如凡·奥斯塔德、特尼斯、赫里特·道、阿德里安·布劳沃、扬·斯滕、彼得·特·霍赫、特博赫、梅曲,还有许多别的。他们的人物普遍都是布尔乔亚或平民;画家在菜市上、街上、屋子里、酒店里,把看到的景象如实描写:肥头胖耳的有钱的镇长,端庄的淋巴质的妇女,戴眼镜的小学教师,正在做活的厨娘,大肚子的旅店老板,快活的酒徒,作坊、农庄、工场、酒店里的笨重、臃肿、迟钝的人。路易十四在他的画廊里看了,说道:“替我把这些丑东西拿掉!”不错,他们描绘的人物,身体都不登大雅,缺少热血,皮色不是苍白便是赭红、身材臃肿、五官不正、俗气、粗野,只配过室内生活和机械生活,一点没有运动家与竞走家的活泼柔软。同时,他们让人物身上留着一切社会生活的束缚的印记,一切行业、地位、衣着的印记,农夫的机械的劳动,布尔乔亚的俨然的功架,在身体的结构和面貌的表情上所造成的一切反常的形态。但他们的作品有别的长处:一点是我们上面考察过的,就是表现重要的特征,表现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要素;另外一点是我们以后要考察的,就是色彩的和谐与布局的巧妙。另一方面,他们的人物本身叫人看了愉快,不像上一时期的人物精神紧张,带着病态、痛苦、消沉;他们身体强壮,对生活感到满足,在家庭里、在破屋子里逍遥自在;一筒烟一杯啤酒就能使他们快活;他们不**,不心烦意乱,笑也笑得痛快,或者是一无所思地向前望着,别无所求。倘是布尔乔亚和贵族阶级,他们看到自己衣服簇新,地板抹过油蜡,玻璃窗擦得发亮,觉得心满意足。倘是女佣人、农夫、鞋匠,便是化子吧,也觉得他们的破屋子挺舒服,坐在凳子上悠然自得,很高兴地缝鞋子、削萝卜。他们感觉迟钝、头脑安静,绝不心猿意马,想得很远;整个的脸都安详、平静、柔和,或者是一派忠厚样儿:这便是气质冷静的人的幸福,而幸福,就是说精神与肉体的健康,无论在哪里出现的总是美的,这儿也不例外。

比这个更高一级的是气概不凡的形象,精力与体格完全发展的人。这样的人物见之于安特卫普派画家的作品。如克雷耶、赫兰德·泽赫斯、雅克·凡·奥斯特、凡·罗斯、凡·蒂尔登、亚伯拉罕·扬森斯、龙布茨、约尔丹斯,以及站在第一列的鲁本斯。肉体终究摆脱了一切社会生活的约束,发育从来不曾受到阻挠;不是全部**就是略加掩蔽,即使穿衣也是奇装艳服,对于四肢不是妨碍而是一种装饰。我们从未见过这样放纵的姿势,火爆的举动,强壮宽厚的肌肉。在鲁本斯笔下,殉道者是雄赳赳的巨人和勇猛的角斗家。圣女的胸部像田野女神,腰身像酒神的女祭司。健康与快乐的热流在营养过度的身上奔腾,像泛滥的树液一般倾泻出来,成为鲜艳的皮色,放肆的举止,放浪形骸的快乐,狂热的兴致;在血管中像潮水般流动的鲜血,把生气激发得如此旺盛如此活跃,相形之下,一切别的人体都黯然失色,好像受着拘束。这是一个理想世界,我们看了会受到鼓动,超临在现实世界之上。但那个理想世界并非最高的世界。其中还是肉欲占着优势,人还只顾到满足肚子,满足感官的庸俗生活。贪心使眼中火气十足;厚嘴唇上挂着肉感的笑意,肥胖的身体只往色欲方面发展,不配做各种英武的活动,只能有动物般的冲动和馋痨的满足;过分充血与过分疲软的肉,漫无限制地长成不规则的形状;体格雄伟,但装配的手法很粗糙。他眼界不广、心情暴烈,有时玩世不恭,含讥带讽;他缺少高级的精神生活,谈不上庄严高雅。这里的赫尔克里斯不是英雄而是打手。他们长着牛一样的肌肉,精神也和牛差不多了。鲁本斯所设想的人有如一头精壮的野兽,本能使他只会吃得肥头胖耳或者在战斗中怒号。

我们所寻求的最高的典型,是一种既有完美的肉体,又有高尚的精神的人。为此我们得离开佛兰德斯,到美的国土中去。我们到意大利的水乡威尼斯去漫游,就能看到在绘画上近于完美的典型。虽是大块文章的肉,却限制在一个更有节度的形式之内;尽管是尽情流露的欢乐,但属于更细节的一种;酣畅与坦率的肉欲同时也是精炼的,不是**裸的;相貌威武,精神活动只限于现世;可是额角很聪明,神色庄严,带着深思熟虑的表情,气质高雅、胸襟宽广。然后我们到佛罗伦斯去欣赏培养莱奥纳多和训练拉斐尔的学派,它经过吉贝尔蒂、多那太罗、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弗拉·巴尔托洛梅奥、米开朗琪罗等等之手,发现了近代艺术最完美的典型。例如巴尔托洛梅奥的《圣文桑》、安德烈亚·德尔·萨尔托的《圣母》、拉斐尔的《雅典学院》、米开朗琪罗的《美第奇坟墓》和西斯廷教堂天顶画:那些作品上的肉体才是我们应当有的肉体;和这个种族相比,其余的种族不是软弱,便是萎靡,或者粗俗,或者发展不平衡。他们的人物非但康强壮健,经得起人生的打击;非但社会的成规和周围的冲突无法束缚他们、玷污他们;非但结构的节奏和姿态的自由表现出一切行为与动作的能力;而且他们的头、脸、整个形体,不是表达意志的坚强卓越,像米开朗琪罗的作品,便是表达心灵的柔和与永恒的和平,像拉斐尔的作品;或者表达智慧的超越与精微玄妙,像莱奥纳多的作品。可是无论在哪一个画家笔下,细腻的表情并不和**的肉体或完美的四肢对立,思想与器官也不占据太重要的地位而妨碍各种力量的高度协作,使人脱离理想的天地。他们的人物尽可以发怒、斗争,像米开朗琪罗的英雄;尽可以幻想、微笑,像芬奇的妇女;尽可以悠闲自在,心满意足地活着,像拉斐尔的圣母;重要的绝非他们一时的行动,而是他们整个的结构。头只是一个部分而已;胸部、手臂、接榫、比例,整个形体都在说话,都使我们看到一个与我们种族不同的人;我们之于他们,好比猴子或巴波斯人之于我们。我们说不出他们在历史上究竟属于哪一个阶段;直要追溯到遥远而渺茫的传说,才能找到他们的天地。只有远古的诗歌或神明的家谱,才配做他们的乡土。面对着拉斐尔的《女先知》和《三大德行》[2],米开朗琪罗的亚当与夏娃,我们不禁想到原始时代的英勇的或恬静的人物,想到那些处女,大地与江河的女儿,睁大着眼睛第一次看到蔚蓝的天色,也想到**的战士下山来征服狮子。见到这样的场面,我们以为人类的事业已经登峰造极了。然而佛罗伦斯不过是第二个美的乡土;雅典是第一个。从古代残迹中留下来的几个雕像,《米洛的维纳斯》、巴台农神庙上的石像、卢多维齐别墅中的于农的头,给你们看到一个更高级更纯粹的种族。比较之下,你们会觉得拉斐尔的人物的柔和往往近于甜俗[3],体格有时显得笨[4];米开朗琪罗的人物的隆起的肌肉和剑拔弩张的力量,把内心的悲剧表现太明显。肉眼所能见到真正的神明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种更纯净的空气之中诞生的。一种更天然更朴素的文化,一个更平衡更细腻的种族,一种与人性更合适的宗教,一种更恰当的体育锻炼,曾经建立一个更高雅的典型,在清明恬静中更豪迈更庄严,动作更单纯更洒脱,各方面的完美显得更自然。这个典型曾经被文艺复兴的艺术家作为模范,所以我们在意大利欣赏的艺术,只是爱奥尼亚的月桂移植到另一个地方所长的芽,但长得不及原来的那么高那么挺拔。

拉斐尔《雅典学院》

木板油画1509~15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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