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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1页)

保持迦特力教,屈从西班牙统治的南方十省,在艺术上走意大利的道路,画神话上的史诗;以英雄式的**为中心;获得自由,改奉新教的北方,却朝另一方向发展他们的生活与艺术。那儿雨水多,天气冷,**更少出现,更难受欢迎。日耳曼的血统更纯粹,对于意大利文艺复兴所设想的古典艺术不容易欣赏。生活更艰难更辛苦,饮食更俭省,人都惯于苦干、计算,有条有理地管束自己,对于逸乐和自由发展的人生的美梦,不大能领会。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荷兰的布尔乔亚在柜台上忙过一天以后,回到家里是怎样一个情形。他的屋子只有几个房间,几乎跟船上的房舱相仿;装饰意大利殿堂的大画无法悬挂;屋主所需要的是清洁与舒服;有了这两样就够了,不在乎装饰。据威尼斯大使们[58]的记载:“他们生活十分朴素,最富有的人家也看不见奢侈和了不起的排场……他们不用仆役,不穿绸缎;家中很少银器,不用地毯;家具什物寥寥无几……不论居家出外,在衣着和其他方面都显出中产之家的真正的俭省,没有不必要的东西。”莱斯特伯爵奉英国女皇伊丽莎白之命,带领军队援助荷兰的时候[一五八五],斯皮诺拉代表西班牙王来议和的时候[一六○九],他们那种君主国家的阔排场,同当地的生活正好是极端,甚至引起反感。共和邦的首领,当时的英雄,“沉默的威廉·特·奥朗热”,身上的旧袍子连大学生也会嫌破烂,钮子不扣的短褂也一样破旧,羊毛背心像船夫穿的。下一个世纪,路易十四的敌人,荷兰执政扬·维特只有一个仆役;无论何人都可和他接近;他的声名显赫的前辈[“沉默的威廉”]“跟啤酒商和布尔乔亚”平起平坐;维特就是以他为榜样。便是今日,民间的生活习惯还保留不少俭朴的古风。在欧洲别的地方,爱装饰爱享乐的本能使诸侯的游行赛会成为风气,大众也能体会健美的肉体所包含的异教的诗意;荷兰人的性格却和这种本能不相容。

在他们身上有优势的是一些相反的本能。南方各省在尼德兰原是一股平衡的力量;十六世纪末期南北分裂以后,荷兰摆脱了那股平衡的力,突然由着自己的本性倒向另外一边,而且势头非常猛烈。一切原始的倾向和才能都赫然出现;那并不是新生的,只是原有的东西冒出头来。一百五十年以前,有眼光的人早已见到,教皇埃涅阿斯·西尔维于斯[庇护二世]说过:“弗里斯兰[59]是一个自由的国土,按着自己的习惯生活,既不能服从外人,也不想指挥别人。弗里斯兰人为了自由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性命。这个高傲尚武的民族,身体高大强壮,性情沉着、勇敢,喜欢夸耀自由;布戈涅公爵菲利普虽然自称为他们的君主,对他们毫无作用。他们最恨封建贵族与军人的傲慢,不容许有人凌驾别人。他们的行政官每年由公众选举,办事非公正不可……他们对不贞的妇女惩罚极严……他们不大能接受不结婚的教士,怕他勾引别人的妻子,认为绝欲极不容易,非人力所能办到。”在这些地方,日耳曼族对国家、婚姻、宗教的观念已经露出萌芽,暗示将来会发展成新教与共和政体。受到腓力二世考验的时候[一五七二~一五九八]他们先“牺牲自己的生命财产”。一个做买卖的小小的民族,埋没在一个烂泥堆上,处在一个比拿破仑帝国更辽阔更可怕的帝国[60]的边陲;面对着想消灭他的巨人,在重重压力之下竟然能抵抗、生存、长大。他们历次被围的经过令人钦佩;城中的布尔乔亚与妇女,只靠几百个兵帮助,把整整的一军,全欧洲最精锐的士兵,最有名的将领,最能干的工程师,阻拦在残破的城墙之下,筋疲力尽的居民吃了四个月六个月的耗子、树叶、皮革,还不肯投降,宁肯排了方阵,把残废的人夹在中央,到敌人的阵地上去让他们杀死。我们直到读了这些战役的详细记录,才知道人的毅力、镇静、耐性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峰[61]。一艘荷兰军舰宁可在海上自己炸沉,决不下旗投降;他们在新地岛、印度、巴西,以及穿过麦哲伦海峡所做的探险、殖民与征略的事业,也和他们的战斗一样壮烈。的确,我们向人的本性要求越多,它结的果实也越多,能力越用越强;积极的作为与消极的忍受简直看不到限度。——经过三十七年的战争[一五七二~一六○九],到一六○九年,奋斗的目的终于达到,西班牙承认他们独立;整个十七世纪,荷兰人在欧洲当着第一流的角色。和他们再打二十七年仗[一六二一~一六四八]的西班牙人,英国的克伦威尔和查理二世、路易十四的新兴的强大的力量,都不能使他们屈服。路易十四发动三次战争,临了不得不派使节到赫尔特雷登堡去卑躬屈节地求和,还遭到拒绝。他们的执政海因修斯当时是左右欧洲大局的三巨头之一。国内政治修明;世界上第一次,人有了信仰自由,所有的公民权都受到尊重。国家是各省志愿结合的联邦;各省在自己的范围内保障公众的安全与个人的自由,完善的程度为从来所未有。据一六六○年时帕里瓦尔的记载:“他们都热爱自由;在他们国内对谁都不能打骂,仆役也有许多特权,主人不敢殴打。”帕里瓦尔用十分钦佩的口吻一再提到他们尊重人权:“今日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享有像荷兰那么多的自由,人与人间的和睦能使平民不受大人物责骂,穷人不受富人责骂……一个贵族倘把农奴或奴隶带进荷兰,他们马上变做自由人;贵族买他们的本钱只能白白损失……农民只要付了分内的赋税,同城里人一样自由……尤其每个人在自己家里都是绝对的主人,谁要擅入民居侵犯别人,就是犯了大罪,而且非常危险。”无论何人,可以随时离开国境,带出去的银钱不受限制。路上昼夜安全,单身的旅客也不用害怕。主人不得强留仆役。没有人为了宗教而受审问。有议论一切的自由,“连议论行政长官”,甚至宣扬他们的坏处也不妨。人与人间绝对平等:“担任公职的人要亲切和善才能受到爱戴,不能用傲慢的态度。”这样的民族不可能不繁荣兴旺;等到一个人又坚强又公正的时候,其余的一切便不求而自得。独立战争开始时[一五七二],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只有七万,一六一八年增加到三十万。威尼斯的使节在报告中说,街上的人一天到晚都像赶集一般拥挤;城市的范围扩大了三分之二;一块容足之地值到一个金杜加。农村的地价不亚于城市。没有一个地方的农民这样富足,这样会经营土地:某个村子有四千头母牛;有一头牛重一千多斤;一个地主的女儿嫁给莫里斯亲王,陪嫁有十万弗洛令[62]。没有一个地方的工业品有这样完美,出产的货物有布匹、镜子、砂糖、瓷器、陶器、绸缎、织锦缎、铁器和船舶用具;欧洲一半的奢侈品和几乎全部的运输都由荷兰供应。他们有上千条船到波罗的海去搜集各国原料,捕春鱼的船有八百艘。东印度公司掌握与印度、中国、日本通商的专利权。巴塔维亚是荷兰海外殖民地的中心。那个时代[63],荷兰在海上和世界上的地位等于拿破仑时代的英国;一共有十万水手;战时可以武装两千艘船;五十年以后,荷兰独自抵抗英法两国的联合舰队。我们眼看它兴旺与成功的巨流一年一年地扩大。

可是水源比水流更出色;因为支持这股巨流的是无穷的勇气、理智、牺牲、意志、才干。威尼斯的大使们说:“这些人极爱制造,极爱工作,在他们手里,没有一件克服不了的难事。他们天生能干活,刻苦,人人工作,不是干这个,便是干那个。”大量的生产,小量的消耗:公众的财富就是这么增长的。“最穷的人,在最小最简陋的屋子里”,必不可少的东西应有尽有。最有钱的人,在他们的大屋子里没有多余的和摆阔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偷懒,没有一个人浪费,人人动手工作或是用脑子工作。帕里瓦尔说:“这里的人在每样东西上想法挣钱;连在运河底里捞垃圾的每天也挣到半块钱。孩子们从小学手艺差不多一开场就能谋生。他们最恨办事不力,游手好闲:有些地方的法官可监禁懒汉、浪人以及不好好管理家业的人,只消他们的妻子或亲属要求;所以即使有人不愿意,也不能不自食其力。”修道院改为医院、救济所、孤儿院;把不事生产的修士的收入,赡养老弱残废、阵亡的海陆军人的孤儿寡妇。军队的素质之高,便是一个宪兵也能在意大利军中当营长,而意大利的营长还不够资格在荷兰当一名宪兵。至于文化和教育,正如组织和管理的技术一样,他们比欧洲别的国家先进两百年。难得遇到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不识字、不会写字。每个村子有一所公立小学。在布尔乔亚家庭里,男孩子都懂拉丁文,女孩子都懂法文。不少人通好几国文字,能说能写。这不仅因为他们有备而不用的习惯,存着实用的念头,而且也由于他们感到学问的尊严。莱登城在英勇的抵抗[一五七四]以后,联邦议会预备送它一笔礼物,它要求设一所大学,并千方百计罗致欧洲最大的学者。联邦议会写信给穷教师斯卡利杰尔,同时请法王亨利四世写信劝驾[64],说只要他肯去就是他们的光荣;他不必教书,只消住在莱登,和学者们交谈,指导他们,发表他的著作,让荷兰也沾到一份光彩。在这种情形之下,莱登大学成为欧洲最著名的学府,有两千学生。在法国受到禁止的哲学把荷兰作为避难所。整个十一世纪,荷兰是第一个重视思想的国家,成为实证科学的本乡或繁殖地。斯卡利杰尔、朱斯特·利普斯、索曼士、默尔修斯、海因修斯父子、两个道萨、马尼克斯·特·圣阿尔德贡德、雨果·格罗丢斯、斯内利厄斯,都在这里主持考据、法律、物理和数学的研究。埃尔泽维尔家族管着印刷。林索登和墨卡托教育游客,研究地理。霍夫特、博尔和凡·梅特伦写本国史。雅各布·卡茨写诗。当时的神学便是哲学,在阿明尼乌和戈马尔的发动之下,重新提出神的恩宠问题,连小村子里的乡下人和布尔乔亚的思想也为之激动。一六一九年在多德雷赫特召开的主教大会,等于新教的总教议会。荷兰除了在抽象思维方面占先之外,实际事务的才干也同样占先;从巴内费尔特到维特,从沉默的威廉到威廉三世,从海军提督黑姆斯凯克到特龙普和勒伊特,前前后后有一批优秀的人物领导战争和国家大事。民族艺术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中产生的。所有别具一格的大画家都生在十七世纪最初的三十年内。那时荷兰的基业已经稳固,最大的危险已经解除,最后胜利已成定局,人民都觉得做过一番大事业,用伟大的心胸与坚强的手腕替子孙创立了天下。这里像别处一样,艺术家是英雄们的儿子。功业圆满,创造现实世界的才能便越出现实世界去创造幻想世界。人已经做了很多事情,毋须再学习;在他面前,在他周围,充塞在他视线所及的天地中的,全是他的功绩;而功绩又多么显赫,内容又多么丰富,他尽可以对之长时间地欣赏、出神。他的思想不再依附外来的思想;他所追求的、所发现的,就是他自己的感觉;他敢于信任这个感觉,跟着这个感觉前进,不再模仿,样样取之于己,在创新的时候只听从感官和内心的嗜好。他的内在的力,他的基本的才具,他的原始的和世代相传的本能,接受了考验,锻炼得更坚强了,在考验过后继续活动,缔造了一个国家以后又来开创一派艺术。

现在我们来考察这派艺术;它用形体与色彩,把不久以前显露在行动与事业中的全部本能表现出来。北七省和南十省合为一个民族的时期,南北只有一派艺术。恩格尔布雷希特、路加斯·特·莱登、扬·斯霍勒尔、老黑姆斯凯克、高乃依·特·哈莱姆、布卢马特、霍尔齐乌斯:这些北方画家与安特卫普的南方画家用的是一样的风格。那时还没有面目分明的荷兰画派,因为还没有面目分明的比利时画派。独立战争开始时,北方画家和南方画家同样用足功夫模仿意大利人。可是从一六○○年起,一切都变了,在绘画方面和别的方面一样,充沛的精力使民族的本能占据优势。**是放弃了;理想的人体,过野外生活的鲜剥活跳的人,四肢和姿势的美妙的对称,大幅的寓意画和神话题材,都不合日耳曼口味。并且,控制思想的加尔文主义把这些作品排斥在教堂以外。在这个俭省、严肃、爱劳动的民族中间,根本没有王侯的宴会行乐,享用奢华的生活,不像在别的地方的宫殿中,在银器、号衣、精美的家具之间,需要肉感的和异教意味的图画。阿梅莉·特·索尔姆想用这种风格造一座建筑物纪念她的亡夫,执政腓特烈·亨利,只能把佛兰德斯的画家凡·蒂尔登和约尔丹斯请到奥朗热萨去。荷兰人的头脑是现实的,风俗习惯以人人平等为主,连一个鞋匠出身的人也能捐献军舰,当海军中将。在这种国家之内,大众感到兴趣的人物是公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穿着日常的服装,摆着日常的姿势,是某一个贤明的官长,某一个英勇的军人,而决非穿希腊装束的人,或者像希腊人那样的**。气势的宏伟风格只有一个用处,就是装饰市政厅和公共场所的巨型的肖像画,纪念有功社会的劳绩。所以那时出现一个新画种,大幅的画面上包括五个、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和真人一般大的全身肖像,或者是医院的一些董事,或者是赴射击大会的火绳枪手,或是围在议事桌四周的一群市政委员,或是在聚餐会上举杯祝贺的一批军官,或是在解剖厅上做实验的一些教授:以一个与他们职业有关的行动为中心,配上他们现实生活中的环境、衣着、武器、旗帜、零星什物。这是真正的历史画,在一切历史画中最有参考价值,最富于表情的一种。弗兰兹·哈尔斯、伦勃朗、霍弗特·弗林克、费迪南德·博尔、特奥多雷·特·凯泽、让·拉文施泰因,在这些画上表现他们民族的英雄时代:刚强、正直、明理的人,有的是高尚的毅力、高尚的心胸;文艺复兴期的华丽的装饰、绶带、野牛皮的短袄、羊肠领、做工细巧的翻领、全黑的上装和大氅,又严肃又辉煌,衬托出身强力壮的厚实的仪表,坦白的表情;而艺术家凭着简洁遒劲的手法或者凭着真诚与坚强的信念,也显得和画上的英雄一样伟大。

以上是用于公众场合的图画。现在来看另外一些作品,为私人用做装饰,尺幅与题材完全适应购买者的性格与生活条件的作品。帕里瓦尔说:“即使最清寒的布尔乔亚,也没有不想好好地收藏一些画的。”一个面包店的老板花六百弗洛令买扬·弗美尔画的一幅人像。除了室内的清洁和雅致以外,图画就是他们的奢侈品;“他们在这方面很舍得花钱,宁可节省饮食。”民族的本能在这里又出现了,正如第一时期[尼德兰艺术四大时期的第一时期]在凡·爱克、昆廷·马赛斯、路加斯·特·莱登的画上所流露的。而这的确是民族的本能,根源之深,力量之强,便是在比利时,在以神话题材和装饰趣味为中心的绘画旁边,也照样在勃鲁盖尔和特尼斯笔下流露出来,好比小溪在大河旁边流着。民族的本能所要求的,刺激艺术家的创作的,是表现真实的人和真实的生活,像肉眼所看到的一样,包括布尔乔亚、农民、牲口、工场、客店、房间、街道、风景。这些对象用不着改头换面以求高雅,单凭本色就值得欣赏。现实本身,不管是人,是动物,是植物,是无生物,连同它的杂乱、猥琐、缺陷,都有存在的意义;只要了解现实,就会爱好现实,看了觉得愉快。艺术的目的不在于改变现实,而在于表达现实;艺术用同情的力量使现实显得美丽。抱着这样的观念,绘画能表现的对象就多了:在草屋里纺纱的管家妇,在刨凳上推刨子的木匠,替一个粗汉包扎手臂的外科医生,把鸡鸭插上烤扦的厨娘,由仆役服侍梳洗的富家妇;所有室内的景象,从贫民窟到客厅;所有的角色,从酒徒的满面红光到端庄的少女的恬静的笑容;所有的社交生活或乡村生活;几个人在金漆雕花的屋内打牌,农民在四壁空空的客店里吃喝,一群在结冰的运河上溜冰的人,水槽旁边的几头母牛,浮在海上的小船,还有天上、地上、水上、白昼、黑夜的无穷的变化。这一派的画家有特博赫、梅曲、赫里特·道、扬·弗美尔、安德里安·布劳沃、斯哈尔肯、弗兰兹·米里斯、扬·斯滕、沃弗曼、凡·奥斯塔德兄弟、韦南特、克伊普、凡·特·内尔、勒伊斯达尔、霍贝玛、保罗·波特、巴克赫伊森、凡·特·费尔德兄弟、菲利普·特·柯尼希、凡·特·海顿,画家之多不胜枚举。没有一个画派有这么多面貌特出的作家。既然艺术的境界不是一个范围有限的高峰,而是整个广阔的人生,每个心灵就都能找到一个面目分明的领域;理想的天地是狭窄的,只能让两三个天才居住;现实是没有边际的,四五十个有才能的人都有立足之地。这些作品中透露出一片宁静安乐的和谐,令人心旷神怡;艺术家像他的人物一样精神平衡,你觉得他的画图中的生活非常舒服、自在。画家的幻想显然不超越现实,似乎跟画上的人物一样心满意足,觉得现实很圆满,他想添加的不过是一种布局,在一个色调旁边加上一个色调,加上一种光线的效果,选择一个姿态。他面对现实世界好比一个幸福的荷兰人面对他的妻子,他就喜欢她生就的那个模样,不仅为意气相投而爱她,还因为对她的感情已经成为习惯;至多逢到某个节日要她不穿蓝衣衫,换一件红衣衫。荷兰画家不像我们的画家观察那么精细,脑子里给书籍报纸装满了哲学和美学的思想,画农民工人好像画土耳其人和阿拉伯人,当做奇怪的动物和有趣的标本看待,画风景也加入只有市民与诗人才有的微妙精致的境界,情绪的波动,以便写出自然界的潜在的生命,静寂的梦境。荷兰画家要天真得多;他没有过度的脑力活动把他引入歧途,或者给他过分的刺激。和我们相比,他是一个工匠;他画画的时候只在形象上打主意,从大处着眼,关心简单扼要的特征,远过于出其不意的和凸出的细节。因为这缘故,他的作品更健全而并不如何惊心动魄,它向一般比较浑朴的人说话而博得更多的人爱好。——这些画家中只有两个人越过民族的界限与时代的界限,表现出为一切日耳曼种族所共有,而且是引导到近代意识的本能;一个是勒伊斯达尔,靠他极其细腻的心灵和高深的教育;一个是伦勃朗,靠他与众不同的眼光和泼辣豪放的天赋。伦勃朗是收藏家,性情孤僻,畸形的才具发展的结果,使他和我们的巴尔扎克一样成为魔术家和充满幻觉的人,在一个自己创造而别人无从问津的天地中过生活。他的视觉的尖锐与精微,高出一切画家之上,所以他懂得这样一个事实:就是对眼睛来说,有形的物体主要是一块块的斑点;最简单的颜色也复杂万分;眼睛的感觉得之于构成色彩的元素,也有赖于色彩周围的事物;我们看到的东西只是受别的斑点影响的一个斑点;因此一幅画的主体是有颜色的、颤动的、重叠交错的气氛,形象浸在气氛中像海中的鱼一样。伦勃朗把这种气氛表现得好像可以用手接触,其中有许多神秘的生命;他画出本乡的日色,微弱的、似黄非黄的,像地窖中的灯光。他体会到日光与阴暗苦苦挣扎,越来越少的光线快要消灭,颤巍巍的反光硬要逗留在发亮的护壁上而不可能;他感觉到一大批半明半暗、模模糊糊、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在他的油画和版画上像从深水中望出去的海底世界。一朝走出这样的阴暗,白昼的光线登时使他目眩神迷,给他的感觉仿佛一连串的闪电、奇幻的照明、千万条的火舌。结果他在没有生命的世界中发现一出完整而表情丰富的活剧,包括所有的对比、冲突,黑暗中最沉重凄厉的气氛,模糊的阴影中最飘忽最凄凉的境界,突然倾泻的阳光的猛不可当的气势。发现了这一点,他只消把人间的戏剧放进客观世界的戏剧;这样构成的舞台面,本身就决定登场人物。希腊人和意大利人只看到人和人生的最高最挺拔的枝条,在阳光中开放的健全的花朵;伦勃朗看到底下的根株,一切在阴暗中蔓延与发霉的东西,不是畸形就是病弱或流产的东西:穷苦的细民,阿姆斯特丹的犹太区,在大城市和恶劣的空气中堕落受苦的下层阶级,瘸腿的乞丐,脸孔虚肿的痴呆的老婆子,筋疲力尽的秃顶的匠人,脸色苍白的病人,一切为了邪恶的情欲与可怕的穷困而骚扰不安的人;而这些情欲与穷困就像腐烂的树上的蛀虫,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大量繁殖。他因为走上了这条路,才懂得痛苦的宗教,真正的基督教;他对圣经的理解同服侍病人的托钵派修士没有分别;他重新找到了基督,永久在世界上的基督:数千年如一日,在荷兰的酒坊中、客店中,像在当年的耶路撒冷一样,他安慰穷人,替他们治病,只有他能救他们,因为他和他们一样穷而心中更悲伤。影响所及,伦勃朗自己也动了怜悯;在一般贵族阶级的画家旁边,他是一个平民,至少在所有画家中最慈悲;他的更广大的同情心把现实抓握得更彻底;他不回避丑恶,也不因为求快乐求高雅而掩饰可怕的真相。因此他不受任何限制,只听从极度灵敏的感官指导;他表现的人不像古典艺术只限于一般的结构和抽象的典型,而是表现个人的特点与秘密,精神面貌的无穷而无法肯定的复杂性,在一刹那间把全部内心的历史集中在脸上的变化莫测的痕迹;对这些现象,唯有莎士比亚才有同样深入的目光。他在这方面是近代最独特的艺术家;倘把人生比做一根链条,那么他是铸造了一头,希腊人铸造了另外一头;所有佛罗伦斯、威尼斯、佛兰德斯的艺术家都在两者之间。到了今日,我们的过于灵敏的感觉,竭力追求微妙的差别的好奇心,不顾一切的要求真实的愿望,对于隐蔽与原始的人性的猜测,想寻访一个先驱者和前辈大师的时候,我们的巴尔扎克和德拉克鲁瓦只找到伦勃朗和莎士比亚两人。

伦勃朗《夜巡》

布面油画1642年

但这个繁花满树的景象只是暂时的,因为促成这个盛况的树液就在生产过程中枯竭。一六六七年荷兰打败英国海军以后,过去激发民族艺术的风气和思想感情,就有开始变质的迹象。人民太安乐了。一六六○年,帕里瓦尔谈到他们的繁荣,在每一章书中赞叹不已;东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的红利高至百分之四十至百分之四十五。英雄变了资产阶级;帕里瓦尔注意到他们最大的欲望是赚钱。并且“他们讨厌决斗、打架和争吵,说有钱的人决不打架”。他们要享受;十七世纪初期,威尼斯的大使们还看到大户人家非常朴素,如今变得奢华了。地位重要的布尔乔亚家里有了地毯、名贵的画、“金银餐具”。特博赫和梅曲画的富丽的内景,给我们看到一派时新的漂亮、浅色的绸衣衫,丝绒的短袄,首饰、珠宝、金粉印花的帘幔,用云石柱子砌成的高大的壁炉架。刚毅的古风衰退了。一六七二年,路易十四的军队**,完全没有遇到抵抗。军政废弛,部队纷纷溃散;城市不战而降;水闸的枢纽地梅登,只有四个法国兵就攻下了;联邦议会不问条件,一味求和。同时,民族的思想感情在艺术中也逐渐萎缩;趣味败坏;一六六九年,伦勃朗潦倒而死,几乎没有人注意;新兴的奢华只知道仿效外国款式,不是学法国,便是学意大利。即使在全盛时期,已经有不少画家到罗马去画风景和小型的人物;扬·博特、贝尔赫姆、卡雷尔·迪雅尔丹,还有多少别的,连沃弗曼在内,都在民族画派以外形成一个半意大利风的画派。但这个画派还是自发的自然的,除了阿尔卑斯以南的山岭、古迹、布景和道具;还有白茫茫的雾霭、朴实的相貌、软和的肉色,画家的快活的心情,表示荷兰人的本能始终存在,而且能自由发挥。相反,在全盛时期过去以后,这个本能就被外来的风尚压倒。在凯撒运河和海尔运河[65]两旁,盖起路易十四式的宏伟的府第,再由创立学派的佛兰德斯画家赫拉德·特·莱雷塞,用考据渊博的寓意画和混血种的神话作品装饰这些屋子。固然,民族艺术并非一下子就放弃地盘,还连续产生杰作,维持到十八世纪初期。同时,在屈辱与危险面前,民族意识也觉醒过来,引起一次群众革命[一六七二],几次英勇的牺牲,开放水闸阻止敌军等等,带来一些成就。但便是那些成就,把短时期的振作所产生的毅力的热情毁掉了。荷兰的执政做了英国国王[威廉三世];在整个西班牙继承战争中,荷兰被盟国牺牲;从一七一三年的和约[结束西班牙继承战争的条约]以后,荷兰丧失海上的优势,国际地位开始低落,而且每况愈下。不久,普鲁士的腓特烈大王说,荷兰被英国牵着鼻子走,好比拖在军舰后面的驳船。在奥地利继承战争中[一七四一~一七四八],荷兰被法国**;接着,商船受到英国查验,在印度的属地科罗曼德尔海岸被英国割去。最后,普鲁士跑到荷兰来压制共和党,恢复执政制[一七八七]。像一切弱者一样,荷兰受尽强者欺侮,一七八九年以后一再被人征服。更糟的是它居然逆来顺受,甘心沦为一个殷实的铺子,只管做贸易和银钱生意。早在一七二三年,荷兰的一个史学家,从外国逃亡来的扬·勒克莱尔,已经对独立战争时期宁愿炸沉不肯投降的英勇的水兵,非常浅薄地加以嘲笑[66]。一七三二年,另外一个史学家说:“荷兰人只想积聚财富。”一七四八年以后,海陆军完全荒废。一七八七年,布伦瑞克公爵征服荷兰,几乎不发一枪一弹。如此消沉的民气,比起沉默的威廉、勒伊特和特龙普的同伴们的精神来,相去何止天壤!而绘画就和这个时代精神完全一致,独创的画意跟活跃的精力一同消失。过了一七一○年,所有的大画家都死了。从上一代起,在弗兰兹·米里斯、斯哈尔肯和别的画家身上,已经显出衰落的迹象:风格更贫乏,幻想的天地更狭窄,修饰的功夫更细致。最后一批画家中的一个,安德里安·凡·特·韦夫,画些冷冰冰的细磨细琢的作品,神话题材和**,象牙色的皮肉,无精打采地回到意大利风格,说明荷兰人已经忘了他们天生的趣味和独特的才能。他的后辈仿佛一般想说话而无话可说的人;皮埃尔·凡·特·韦夫、亨利·凡·利姆博尔赫、菲利普·凡·代克、米里斯的儿子、米里斯的孙子、尼科拉斯·韦尔科利、康斯但丁·内切尔,全是有名的老师或有名的父亲的学生;但只会把听过的话重复一遍,像机器人一样。只有画花卉和零星小品的画家还有一些才能,例如雅克·特·维特、拉赫尔·勒伊斯、凡·海瑟姆;那些小品画不需要多大的创新,所以还能支持几年,好比干旱的地上大树都已死完,只剩下几株顽强的灌木。但灌木也枯萎了,地上便空无所有。这又是一个证据,说明个人的特色是由社会生活决定的,艺术家创造的才能是以民族的活跃的精力为比例的。

伦勃朗《自画像》

布面油画1659年

伦勃朗《杜普教授的解剖课》

布面油画1632年

[1]十九世纪及本世纪初期的美术史家,均认为有两个凡·爱克,一个叫许贝尔特,一个叫扬;某些作品都分别写在两个凡·爱克名下。据晚近学者的考据,许贝尔特·凡·爱克是出于十六世纪后半的古典学者的猜测,实际上只有扬·凡·爱克(1385~1441)。

[2]这个时期是1400年至1530年。——原注

[3]本书中以前并未提到十三世纪时佛兰德斯已废止农奴;想系作者在讲课时说过而编纂本书时漏列之故。

[4]这一点有1302年的古尔德雷战役为证。——原注[1302年佛兰德斯的民兵及步兵,与法国的骑兵在古尔德雷地方会战,民兵利用沼泽开凿深沟,使全身盔甲的法国骑兵陷入泥泞,无法作战,以致大败,重要将领都战死。]

[5]阿尔特未尔德(Artevelde)父子,雅各布与菲利普,为十四世纪时佛兰德斯民族运动的领袖,领导当地的布尔乔亚与群众反抗法国人和其他的封建主。

[6]见傅华萨的《编年史》。——原注[傅华萨(JeanFroissart,1337~1410)法国史家,留有1325至1400年间的编年史。]

[7]佛兰德斯的重要行业不止四种,四大行业不知何指,想系佛兰德斯十四世纪时的历史名词,有所专指。

[8]见米谢尔斯著:《佛兰德斯绘画史》第二卷第五页。——原注

[9]西尔维乌斯(AeneasSylvius,1405~1464),意大利诗人,古典学者,1458年当选为教皇,称庇护二世。

[10]迪盖克兰(1320~1380)是法国史上有名的军人。

[11]好人菲利普是统治佛兰德斯的第三代布戈涅公爵(1419~1467)。当时的诸侯及国王多有外号,如菲利普的父亲叫做“吓不倒的约翰”(1371~1419),祖父叫做“大胆菲利普”(1342~1404)。

[12]拉伯雷的小说《巨人世家》中的巨人高康大的母亲,叫做迦尔迦曼尔,胃口奇大,尤善啖肠。

[13]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讲起一个有钱的农民加马什结婚,喜酒的肴馔丰盛,比得上拉伯雷笔下巨人高康大的菜单。

[14]这一句是中古时代骑士自称的口头禅,表示尊敬妇女的意思。

[15]希腊神话:埃俄利特族的英雄耶逊为了要夺回被叔父篡夺的王位,带了五十位英雄到高尔契特去取金羊毛。他靠了美狄亚之力,制服了铜蹄的牛,叫它们耕地,把龙的牙齿种下,生出许多巨人,都被他杀了。他终于打败守护的巨龙,取得金羊毛。

[16]《阿马迪斯》是西班牙的一部骑士小说,主角阿马迪斯是爱情专一的流浪骑士的典型。

[17]“好人菲利普”根据希腊神话于1429年在布鲁日创立金羊毛骑士会,招纳品德高尚的贵族做会员,称为金羊毛骑士。

[18]作者说是十二美德,但只举了十一个。

[19]阿拉伯的名医兼哲学家阿威罗伊(Averrhoés,1126~1198)主张物质不灭,运动无终极。阿氏学说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期的意大利北部极有势力。

[20]法国元帅布锡考特(1366~1421)就在那一次十字军战争中被土耳其人俘虏。

[21]卡尔凡是耶路撒冷城外的一座小山,耶稣就在这座山上被钉死;彼拉多是审判耶稣的罗马总督。

[22]据后期基督教传说,耶稣上卡尔凡山之前,曾在路上停留十四次,后人称为“十四站”。又中世纪时路旁造的小十字架或小纪念建筑,亦称为“站”。

[23]在拜占廷帝国治下,八世纪时基督教会内部有一个反对崇拜圣像的宗派,称为反偶像派,势力极盛,至十六世纪宗教改革时重新抬头。

[24]佛兰德斯人往往出资请画家作画捐献教堂,把本人或家属的肖像放在画内;美术史统称之为捐献人的肖像。丹纳书中称为受赠人,显见是一时笔误,兹一律改正。

[25]可参观安特卫普、布鲁塞尔、布鲁日各处的美术馆,以及一般的三叠屏,上面往往画着整个家庭。——原注[文艺复兴初期的宗教画,常画成三叠、五叠的屏风式,意大利教堂中亦常见;但在佛兰德斯尤其流行,且不限于文艺复兴初期。此种图画实际仍固定在墙上,不过每叠均有框子分隔,使画面成为界限分明的几个景色。作者所谓“上面往往画着整个家庭”,是指捐献人一家的肖像。]

[26]例如许贝尔特·凡·爱克的《上帝与童贞女》;梅姆林的《圣母,圣女巴尔勃与圣女凯塞琳》;昆廷·马赛斯的《基督下葬》等等。——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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