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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折（第1页）

第一折

（旦引红娘上开云）自张生去京师，不觉半年，杳无音信。这些时神思不快，妆镜懒抬，腰肢瘦损，茜裙宽褪，好烦恼人也呵！

【商调】【集贤宾】虽离了我眼前，闷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1]，又早眉头。忘了时依然还又，恶思量无了无休[2]。大都来一寸眉峰[3]，怎当他许多颦皱。新愁近来接着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旧愁似太行山隐隐[4]，新愁似天堑水悠悠[5]。

（红云）姐姐往常针尖不倒[6]，其实不曾闲了一个绣床[7]，如今百般的闷倦。往常也曾不快，将息便可[8]，不似这一场，清减得十分利害。（旦唱）

【逍遥乐】曾经消瘦，每遍犹闲[9]，这番最陡[10]。（红云）姐姐心儿闷呵，那里散心耍咱。（旦唱）何处忘忧？看时节独上妆楼，手卷珠帘上玉钩，空目断山明水秀。见苍烟迷树，衰草连天，野渡横舟。

（旦云）红娘，我这衣裳，这些时都不似我穿的。（红云）姐姐，正是：腰细不胜衣[11]。（旦唱）

【挂金索】裙染榴花，睡损胭脂皱[12]。纽结丁香，掩过芙蓉扣[13]。线脱珍珠[14]，泪湿香罗袖。杨柳眉颦[15]，人比黄花瘦。

（仆人上云）奉相公言语，特将书来与小姐。恰才前厅上见了夫人，夫人好生欢喜，着入来见小姐。早至后堂。（咳嗽科）（红问云）谁在外面？（见科）（红见仆人，红笑云）你几时来？可知道：昨夜灯花报，今朝喜鹊噪[16]。姐姐正烦恼哩。你自来？和哥哥来？（仆云）哥哥得了官也，着我寄书来。（红云）你则在这里等着，我对俺姐姐说了呵，你进来。（红见旦笑科）（旦云）这小妮子怎么？（红云）姐姐大喜，大喜，咱姐夫得了官也！（旦云）这妮子见我闷呵，特故哄我[17]。（红云）琴童在门首，见了夫人了，使他进来见姐姐，姐夫有书。（旦云）惭愧[18]，我也有盼着他的日头。唤他入来。（仆入见旦科）（旦云）琴童，你几时离京师？（仆云）离京一月多也。我来时，哥哥去吃游街棍子去了[19]。（旦云）这禽兽不省得[20]，状元唤做夸官[21]，游街三日。（仆云）夫人说的便是。有书在此。（旦做接书科）

【金**】早是我只因他去减了风流，不争你寄得书来又与我添些儿证候。说来的话儿不应口[22]，无语低头，书在手，泪凝眸。

（旦开书看科）

【醋葫芦】我这里开时和泪开，他那里修时和泪修，多管阁着笔尖儿未写早泪先流，寄来的书泪点儿兀自有[23]。我将这新痕把旧痕湮透[24]，正是一重愁翻做两重愁。

（旦念书科）张珙百拜奉启芳卿可人妆次：自暮秋拜违，倏尔半载。上赖祖宗之荫，下托贤妻之德，举中甲第[25]。即目于招贤馆寄迹[26]，以伺圣旨御笔除授。惟恐夫人与贤妻忧念，特令琴童奉书驰报，庶几免虑。小生身虽遥而心常迩矣，恨不得鹣鹣比翼，邛邛并躯[27]。重功名而薄恩爱者，诚有浅见贪饕之罪[28]。他日面会，自当请谢不备[29]。后成一绝，以奉清照[30]：玉京仙府探花郎[31]，寄语蒲东窈窕娘。指日拜恩衣昼锦[32]，定须休作倚门妆[33]。

【幺篇】当日向西厢月底潜，今日向琼林宴上搊[34]。谁承望跳东墙脚步儿占了鳌头[35]，怎想道惜花心养成折桂手，脂粉丛里包藏着锦绣。从今后晚妆楼改做了至公楼[36]。

（旦云）你吃饭不曾？（仆云）上告夫人知道：早晨至今，空立厅前，那有饭吃？（旦云）红娘，你快取饭与他吃。（仆云）感蒙赏赐，我每就此吃饭，夫人写书。哥哥着小人索了夫人回书，至紧，至紧。（旦云）红娘，将笔砚来。（红将来科）（旦云）书却写了，无可表意，只有汗衫一领，裹肚一条，袜儿一双，瑶琴一张，玉簪一枚，斑管一枝[37]。琴童，你收拾得好者。红娘，取银十两来，就与他盘缠。（红娘云）姐夫得了官，岂无这几件东西，寄与他有甚缘故？（旦云）你不知道，这汗衫儿呵，

【梧叶儿】他若是和衣卧，便是和我一处宿，但粘着他皮肉，不信不想我温柔。（红云）这裹肚要怎么？（旦唱）常则不要离了前后，守着他左右，紧紧的系在心头。（红云）这袜儿如何？（旦唱）拘管他胡行乱走[38]。

（红云）这琴他那里自有，又将去怎么？（旦唱）

【**】当日五言诗紧趁逐[39]，后来因七弦琴成配偶。他怎肯冷落了诗中意，我则怕生疏了弦上手。（红云）玉簪呵有甚主意？（旦唱）我须有个缘由，他如今功名成就，则怕他撇人在脑背后。（红云）斑管要怎的？（旦唱）湘江两岸秋，当日娥皇因虞舜愁[40]，今日莺莺为君瑞忧。这九嶷山下竹[41]，共香罗衫袖口——

【青哥儿】都一般啼痕湮透。似这等泪斑宛然依旧，万古情缘一样愁[42]。涕泪交流，怨慕难收[43]。对学士叮咛说缘由，是必休忘旧。

（旦云）琴童，这东西收拾好者。（仆云）理会得[44]。（旦唱）

【醋葫芦】你逐宵野店上宿[45]，休将包袱做枕头，怕油脂腻展污了恐难酬[46]。倘或水浸雨湿休便扭，我则怕干时节熨不开褶皱。一桩桩一件件细收留。

【金**】书封雁足此时修，情系人心早晚休[47]？长安望来天际头，倚遍西楼，人不见，水空流。

（仆云）小人拜辞，即便去也。（旦云）琴童，你见官人对他说。（仆云）说甚么？（旦唱）

【浪里来煞】他那里为我愁，我这里因他瘦。临行时啜赚人的巧舌头[48]，指归期约定九月九，不觉的过了小春时候[49]。到如今悔教夫婿觅封侯。（下）

（仆云）得了回书，星夜回俺哥哥话去。（下）

[1]不甫能：才能够，好容易。

[2]恶思量：相思得很厉害。

[3]大都来：大抵，不过，算来。眉峰：眉毛，眉头。

[4]隐隐：不清楚、不分明的样子。

[5]天堑（qiàn）水：指长江。

[6]针尖不倒：指手不停针，勤做刺绣。

[7]绣床：刺绣时用的架子。

[8]将息：调养休息。

[9]犹闲：还不要紧，还算平常。

[10]陡：厉害，严重。

[11]腰细不胜衣：指腰肢瘦得连衣服都撑不起。

[12]裙染榴花：染成石榴花一般颜色的红裙。二句是说和衣而卧，红裙压出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