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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折（第1页）

第三折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1]。

【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2]。马儿迍迍的行[3]，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4]。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5]；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6]，打扮的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7]。

（做到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8]。（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9]。（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10]，蹙愁眉死临侵地[11]。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12]，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13]。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14]。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15]，却元来此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16]。眼底空留意[17]，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18]，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19]，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20]，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21]。

（夫人云）辆起车儿[22]，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23]，做亲的茶饭[24]，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25]，专听春雷第一声[26]。（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籍，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27]。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28]。（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29]，以剖寸心[30]：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31]？（旦唱）

【耍孩儿】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里成灰。

【五煞】到京师服水土[32]，趁程途节饮食[33]，顺时自保揣身体[34]。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35]。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36]。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37]，阁不住泪眼愁眉[38]。

（末云）有甚言语嘱付小生咱？（旦唱）

【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39]，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40]。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41]。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42]。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旦唱）

【收尾】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43]。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44]？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1]霜林醉：枫叶经霜变红，如人脸酒醉变红一般。这两句是说，离人的血泪将枫林染红，形容离别之伤心苦痛。

[2]玉骢（g）：玉花骢，毛色青白相杂的骏马，泛指骏马。此二句是指柳丝虽长却系不住张生将要远去的骏马，恨不得请疏林挂住夕阳，不使西坠，那就不会分别了。

[3]迍（zhūn）迍：行动迟缓的样子。

[4]破题儿：事情的开端，起头。此二句是指相思才了，离情又起。

[5]钏（）：臂环，手镯。

[6]靥（yè）儿：古代妇女的面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