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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周文之四（第1页）

卷四周文之四

苏秦以连横说秦

《国策》秦策

苏秦始将连横[1]说shuì秦惠王，曰：“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hè、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殽xiáo、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愿大王少留意，臣请奏其效。”

秦王曰：“寡人闻之，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诛罚，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顺者不可以烦大臣。今先生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

苏秦曰：“臣固疑大王之不能用也。昔者神农伐补遂，黄帝伐涿鹿而禽[2]蚩尤，尧伐驩huān兜，舜伐三苗，禹伐共工[3]，汤伐有夏，文王伐崇，武王伐纣，齐桓任战而霸天下。由此观之，恶有不战者乎？古者使车毂gǔ击驰，言语相结，天下为一。约从zòng连横，兵革不藏，文士并饬，诸侯乱惑，万端俱起，不可胜理。科条既备，民多伪态，书策稠浊，百姓不足。上下相愁，民无所聊。明言章理，兵甲愈起。辩言伟服，战攻不息。繁称文辞，天下不治。舌敝耳聋，不见成功，行义约信，天下不亲。于是乃废文任武，厚养死士，缀甲厉兵，效胜于战场。夫徒处而致利，安坐而广地，虽古五帝、三王、五霸，明主贤君，常欲坐而致之，其势不能，故以战续之。宽则两军相攻，迫则杖戟相撞，然后可建大功。是故兵胜于外，义强于内；威立于上，民服于下。今欲并天下，凌万乘，诎qū敌国，制海内，子元元[4]，臣诸侯，非兵不可。今之嗣主，忽于至道，皆惛于教，乱于治，迷于言，惑于语，沉于辩，溺于辞。以此论之，王固不能行也。”

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羸léi縢téng履蹻juē[5]，负书担囊，形容枯槁，面目黧lí黑，状有愧色。归至家，妻不下纴rèn，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苏秦喟kuì然叹曰：“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父母不以我为子，是皆秦之罪也。”乃夜发书，陈箧qiè数十，得太公《阴符》之谋，伏而诵之，简练以为揣摩。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说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尊者乎？”期jī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说当世之君矣！”

于是乃摩[6]燕乌集阙[7]，见说赵王于华屋之下，抵掌而谈。赵王大悦，封为武安君，受相印。革车百乘，锦绣千纯tún，白璧百双，黄金万镒yì，以随其后。约从散横，以抑强秦。故苏秦相于赵，而关不通[8]。

当此之时，天下之大，万民之众，王侯之威，谋臣之权，皆欲决于苏秦之策。不费斗粮，未烦一兵，未战一士，未绝一弦，未折一矢，诸侯相亲，贤于兄弟。夫贤人在而天下服，一人用而天下从。故曰：“式于政，不式于勇；式于廊庙之内，不式于四境之外。”当秦之隆，黄金万镒为用，转毂连骑[9]，炫熿于道，山东之国，从风而服，使赵大重[10]。且夫苏秦，特穷巷掘门、桑户棬quān枢[11]之士耳，伏轼撙zǔn衔[12]，横历天下，庭说诸侯之主，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伉[13]。

将说楚王，路过洛阳。父母闻之，清宫除道，张乐设饮，郊迎三十里；妻侧目而视，侧耳而听；嫂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谢。苏秦曰：“嫂！何前倨而后卑也？”嫂曰：“以季子位尊而多金。”苏秦曰：“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盍hé可以忽乎哉！”

吴评

前幅写苏秦之困顿，后幅写苏秦之通显。正为后幅欲写其通显，故前幅先写其困顿。天道之倚伏如此，文章之抑扬亦如此。至其习俗人品，则世所共知，自不必多为之说。

[1]连横：以六国攻一国为纵，一国离间六国为横。故纵曰合，横曰连。

[2]禽：通“擒”。

[3]驩兜、三苗、共工：三者加上鲧，合称“四罪”。

[4]子元元：养育百姓。

[5]羸縢履蹻：羸，缠着。指小腿缠着裹脚布，踩着草鞋。

[6]摩：接近。

[7]燕乌集阙：宫阙名。

[8]关不通：六国之关，皆不通秦。

[9]转毂连骑：车轮飞转，马车相连。

[10]使赵大重：使赵国成为合纵主。

[11]穷巷掘门、桑户棬枢：身处穷巷，凿壁为门，以桑为窗，以木为锁。

[12]撙衔：勒住缰绳。

[13]伉：通“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