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现在怎样娶亲呢?你以后怎么办呢?”公爵很害怕地问。
罗果仁带着痛苦和可怕的神情看了公爵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我现在已经有五天没有到她那里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我老怕她驱逐我。她说:‘我还是自己的主人;我一高兴,就把你赶出去,自己到国外去。’(她已经对我说过要到外国去了——罗果仁补充说,别有意味地看着公爵的眼睛。)不错,有时候她只是吓唬我,不知为什么,她老觉得我很可笑。但是也有一些时候,她当真皱紧眉头,低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我就是怕这个。后来,我心想:我每次都带点东西去见她,但是,这只会引起她发笑,后来竟使她生起气来了。她把我送给她的一条围巾赏给了女仆卡嘉,即使以前她过着奢侈生活的时候,恐怕也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围巾。至于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那我可不敢说。我每次去看她时,心里都打哆嗦,哪里还像个未婚夫的样子呢?当我坐在家里,实在忍不住的时候,我便偷偷地到她所住的那条街上,在她的房屋附近遛几趟,或是躲在拐角上。有一天晚上,我守在她的大门旁边,几乎一直守到天明。当时我总是疑神疑鬼,想象着她从窗口看到我,然后说:‘如果你看出我对不起你,你会把我怎么样呢?’我忍不住说:‘你自己知道。’”
“她知道什么?”
“我又哪里知道呀?”罗果仁恶狠狠地笑了一下,“在莫斯科,我虽然经常跟踪她,结果并没有捉住她和什么人在一起。有一天,我拉住她说:‘你已经答应和我结婚,你将要走进一个诚实的家庭里去,可是你知道你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说,你就是那种人!’”
“你对她说了吗?”
“说了。”
“结果呢?”
“她说:‘我现在都不愿意收你做仆人,更不要说是做你的妻子了。’我说:‘那么,我就不走了,反正也就是这么回事啦!’她说:‘我立刻去叫凯勒来,对他说,让他把你摔到大门外面去。’我当时一听就来气,扑过去把她痛打一顿,打得她鼻青脸肿。”
“不可能!”公爵喊道。
“我跟你说,的确是这样。”罗果仁把声音放低,但眼睛里闪着亮光,“我整整一天半没有睡觉,不吃不喝,不离开她的屋子。我跪在她面前说:‘你不饶恕我,我死也不出去。你要是叫人把我撵出去,我就投水淹死;因为如果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结果,那天她就像疯子似的,一会儿哭,一会儿要用刀子杀死我,一会儿又骂我。她把扎辽芮夫、凯勒、泽姆秋日尼科夫那帮人全都叫了来,叫他们取笑我、羞辱我。‘诸位,咱们今天一块儿去看戏,如果他不愿意出去,就让他坐在这里,我不能叫他给拴住。帕尔芬·谢敏诺维奇,我不在家时,她们会给您端茶来的,您今天大概很饿了。’她独自从戏院里回来后,说:‘他们全是胆小的、卑鄙的家伙,都怕你,还吓唬我说:罗果仁绝不会走开,他也许会杀死你。可是,我现在走进卧室,连门也不关;看我是不是怕你!我叫你知道,叫你看一看!你喝过茶了吗?’我说:‘没有,我不要喝。’她说:‘我会对你尽量客气些,不过,这样做对你也不见得适合。’她说得出,就做得到,果然没有关房门。第二天早晨,她走出来笑着说:‘你发疯了吗?你这样不会饿死吗?’我说:‘你饶恕我吧!’她说:‘我已经说过,我不愿意饶恕你,也不会嫁给你。难道你在这沙发上坐了一整夜,没有睡觉吗?’我说:‘我没有睡觉。’她说:‘你真是愚蠢!你现在还不想喝茶和吃饭吗?’我说:‘我说过了,我不喝也不吃。你饶恕我吧!’她说:‘你要知道,这种办法与你很不相称,就好像给牛身上加上马鞍子似的。你是不是想吓唬我?你挨饿坐着,对我又有什么害处呢?你以为会吓坏我吗?!’她生气了,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又开始讥讽起我来了。我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会连一点怒气都没有了呢?因为她是很好记仇的,她对别人的恨,经常要持续很长时间!当时我想,她一定认为我太渺小了,根本不值得恨。这的确是真的。她说:‘你知道罗马教皇吗?’我说:‘我听说过。’她说:‘帕尔芬·谢敏诺维奇,你是没有学过世界历史的!’我说:‘我什么也没有学过。’她说:‘那么,我要给你读一段故事:从前有个教皇,他对一个皇帝发了怒,皇帝在他那里三天不吃饭、不喝水,光着脚跪在教皇宫殿的前面,一直等待教皇饶恕他。你以为,那个皇帝跪了三天,心里想些什么?发了什么样的誓?……等一等,让我亲自来给你读这段故事吧!’她跳起来,取来一本书,说道,‘这是诗。’于是,她就对我朗诵着诗句,内容是说这个皇帝在三天内如何发誓要对教皇进行报仇。她说:‘你难道不喜欢这个吗,帕尔芬·谢敏诺维奇?’我说:‘你朗读的一切,全是真实的。’她说:‘啊,你自己说这是真实的了,这就是说,你也许会发这样的誓:只要她一嫁给我,我就让她知道我的厉害,我就要好好戏弄她一番!’我说:‘我不知道,也许我会这样想的。’她说:‘你怎么会不知道?’我说:‘我真是不知道,我现在没有想到这些。’她说:‘那么,你现在想什么呢?’我说:‘你一站起来,从我身边走过,我就瞧着你,盯着看你;你的衣服沙沙一响,我的心情就颓丧了。你一走出屋子,我就回忆你用的每一个字,用的什么嗓音,说了些什么话。昨天一整夜,我什么都没有想,我始终在听你睡觉时怎样呼吸,你怎样翻了两次身……’她笑了,说道:‘你一定连打我那件事情也不想了吧?也不记得了吧?’我说:‘我也许想了,我不知道。’她说:‘如果我不饶恕你,我不嫁给你呢?’我说:‘我说过,我会投水自尽。’她说:‘在投水之前,也许要先杀我吧……’她说完,就凝思起来。然后她生了气,走出去了。过了一个钟头,她带着非常阴郁的神情来见我,说道:‘帕尔芬·谢敏诺维奇,我要嫁给你,但并不是因为我怕你。我反正一样是毁灭。我还要找什么好地方呢?’她又说,‘你坐下,我马上叫她们端饭来给你吃。我既然嫁给你,就要做你忠实的妻子,你不必疑惑,也无须担心。’她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到底还不是奴仆,我一向认为你是一个十足的仆人。’当时,她就确定了结婚的日期。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她又离开我,逃到此地来找列别杰夫了。我一跟着过来,她就说:‘我并没有完全拒绝你,我不过还想等一等,别管我等到什么时候,因为我还是自己的主人。如果你愿意,你就等着吧。’我们现在就是这个情形……你对于这些有什么看法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公爵很忧愁地望着罗果仁,反问道。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呢!”罗果仁脱口说道。他还想再说几句话,但是由于苦恼到了极点,也就不出声了。
公爵站起来,又想走。
“我绝不来妨碍你。”他轻轻地,几乎沉思着说,好像在回答自己的隐秘心情一般。
“你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话!”罗果仁突然兴奋起来,他的眼里闪出光辉,“我不明白,你怎么会对我这样让步呢?是不是你已经不爱她了?我看得出来,你以前是为她苦恼过的。那么,你现在为什么又拼命追到这里来呢?由于怜悯吗?(他的脸歪曲成了恶毒的嘲笑。)嘿嘿!”
“你以为我骗你吗?”公爵问。
“不,我相信你,但是我觉得莫名其妙。最使我相信的是,你的怜悯比我的爱还要深些呢!”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怨恨的神色和急欲表白自己的样子。
“唉,你的爱和恨是分不开的,”公爵微笑着说,“等爱情一过去,也许更加糟糕了。帕尔芬兄,我要告诉你这一点……”
“我会杀她吗?”
公爵哆嗦了一下。
“你为了这种爱,为了你现在所受的一切痛苦,你一定会痛恨她的。最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她怎么还能嫁给你呢?我昨天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就不敢相信,我心里感到非常痛苦。她已经拒绝你两次,在举行婚礼那天逃走,这么说来,她是有一种预感啦!……她现在图你什么呢?难道是你的金钱吗?这是胡扯。你的钱大概也花得差不多了。难道她只是为了找一个丈夫吗?除你之外,难道没有其他的男人吗?除你之外,哪个男人都会比你好。因为你也许真的会杀死她,她现在也许很清楚这一点。也许因为你爱她太深吗?也许就为了这个……我听说有些人专门寻找这种爱情……只是……”公爵停下,沉思起来。
“你怎么又朝我父亲的相片发笑?”罗果仁问。他十分仔细地观察公爵脸上的一切变化、一切动态。
“我笑什么?我心想,如果你没有遇到这种苦难,如果你没有发生这段爱情,你也许会变成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的人,而且变得很快。你也许会带着驯服而寡言的妻子,独自不声不响地住在这所房子里;你不常说话,说时也很严厉;你不相信任何人,而且根本不想要相信人,只是默默地、阴郁地赚钱。你至多也不过赞美一些古书,注意到如何用两个手指画十字,而且,这也得到你年老的时候……”
“你尽管嘲笑吧。不过,她最近看到这张相片的时候,也说了和你一模一样的话!你们现在的看法竟会不谋而合,真是奇怪……”
“难道她已经到你这里来过了吗?”公爵好奇地问。
“来过,她对那张相片看了半天,并且详细盘问了关于先父的一切。‘你也会变得和他一样,’她后来笑着对我说,‘帕尔芬·谢敏诺维奇,你有很强烈的欲火。如果你犯糊涂的话,你的强烈欲火会送你上西伯利亚去服苦刑。不过,你还是很聪明的。’(她就是这样说的,你相信不相信?我第一次听到她说这样的话!)她说:‘你赶快把所有这些疯劲抛弃吧!因为你是一个毫无学问的人,你会开始积蓄金钱,住在这所房子里,和那些阉人在一起,像你的父亲一样;也许你到后来也会改信他们的教派,你会爱上自己的钱财,赚上两百万,或者赚到一千万,甚至会坐在钱袋上饿死,因为你对一切东西都有情欲,你会使一切东西都变成情欲的。’她就是这样说的,这和她的原话差不多。在这之前,她从来没有和我这样说过!她尽和我说些不相干的话,尽嘲笑我;就是那一回,刚开始的时候她也是嬉皮笑脸的,到后来却露出了阴郁的样子。她把整个房子都走遍了,到处观看,好像惧怕什么似的。我说:‘我要把这一切改变一下、改装一下,或者在我们结婚之前另外买一所房子。’她说:‘不用,不用,这里一点也不必改变,我们就这样生活下去好了。我嫁给你以后,要和你母亲住在一起。’我领她到母亲那里去——她很尊敬我母亲,像亲生女儿对待母亲一样。我母亲已经病了两年,神志不清,自从我父亲故去以后,她简直完全变成婴儿了,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只是坐在那里,看到人就点头。如果不给她东西吃,她三天也想不起来吃东西。我拿起母亲的右手,把她的手指叠起来,说道:‘妈妈,请您祝福吧,她快要和我结婚了。’她很热情地吻着母亲的手,说道:‘你的母亲一定遇到过许多愁事。’她一看见我这本书,就说,‘你开始读《俄罗斯史》了吗?’(她在莫斯科时,有一次对我说:‘你最好自习一下,至少要读一读索罗维约夫的《俄罗斯史》,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哇。’)她说,‘这很好,你就这样做,读下去吧。我亲自给你开一个书目,告诉你应该先读哪一些书,好不好?’她以前从来没有对我这样说过话,从来没有,因此使我感到很惊讶。我第一次像活人似的呼出一口气来。”
“我很喜欢这样,帕尔芬,”公爵很诚挚地说,“我很高兴。谁知道呢?也许上帝会把你们弄到一起的。”
“永远办不到!”罗果仁激动地喊道。
“我跟你说,帕尔芬,既然你这样爱她,难道你不愿意博得她的尊敬吗?如果你愿意的话,难道你不怀着希望吗?我刚才说过,我真的感到莫名其妙,但是,我毫无疑问地觉得,这里边一定有一个充分的、合理的原因。她对你的爱情是相信的,也一定相信你有几种优点。否则,她绝不会这样!你刚才所说的话,就可以证明这一点。你自己对我说,她现在可以用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语调来对你说话了。你这个人向来多疑,又好忌妒,所以就把你所见到的坏事情加以夸大。当然,她像你所说的那样,对你的印象很不好。要不然,她嫁给你,就等于有意识地投水自尽,或者把脖子伸到刀底下去。难道这是可能的吗?谁会有意识地投水自尽或引颈受戮呢?”
帕尔芬带着苦笑,倾听着公爵这番热诚的话。公爵的见解显然是无可动摇的。
“你现在怎么这样沉痛地看着我呀,帕尔芬!”公爵带着沉痛的心情,脱口说出这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