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天在旅馆的走廊里相遇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碰头。罗果仁的突然出现,使公爵大吃一惊,在一时之间不能集中自己的思想,痛苦的感觉又在他的心里复活了。罗果仁显然明白他给公爵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刚开始时他虽然有点混乱,似乎用一种故作轻松的神情说话,但是公爵不久就觉得罗果仁并没有装腔作势,甚至并没有特别惭愧的神色。即使在他的姿势与谈话中有什么难为情的样子,那也只是外表,这个人在内心里是不会改变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找我?”公爵为了说点什么话,先这样问。
“是凯勒告诉我的(我到你那里去过了),他说:‘公爵到公园里去了。’我想,原来如此。”
“什么叫作‘原来如此’?”公爵的话脱口而出,显得有些惊慌。
罗果仁冷笑一声,没有加以解释。
“我接到了你的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用不着来这一套……你何必如此?……我现在代表她来见你:她一定请你去一趟。她有重要的话对你说。请你今天就去。”
“我明天去。我现在要回家去;你……到我家里去吗?”
“有什么事?我已经对你全说过了。再见吧。”
“你难道不去吗?”公爵轻声问他。
“你这人真奇怪,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真奇怪。”
罗果仁恶狠狠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为什么你现在这样恨我?”公爵忧愁而激动地接着说,“现在你自己也知道,你的想法完全是不对的。我觉得你至今还没有消去对我的仇恨。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曾经想谋害我的性命,因此你的恨意还没有消除。我对你说,我只记得一个帕尔芬·罗果仁——就是那天结拜为弟兄的那个罗果仁。我在昨天那封信里提到这一点,希望你忘记那些噩梦,不要再和我谈这件事情。你为什么从我的身边躲开?为什么把手藏了起来?我对你说,那天的一切,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噩梦;我现在完全了解你当时的心情,正如了解我自己一样。你想象的一切是不存在的,而且也不会存在。我们的仇恨为什么要存在下去呢?”
“你还会有什么仇恨?”罗果仁回应着公爵热情的、突如其来的话语,又笑起来了。他的确躲着他,站在一旁,倒退了两步,把手藏起来了。
“现在我根本不能到您那里去,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最后慢吞吞地、很简洁地补充说。
“你竟恨我到这种地步吗?”
“我不喜欢你,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为什么要到你那里去呢?公爵,你就像一个婴孩,你想找玩具,而且立刻就要,但是你不明白事理。你现在所说的一切,在信中写得明明白白,难道我不相信你吗?我相信你的每一句话,我知道你从来不骗我,将来也不会骗我。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你。你在信上说,你已经忘掉一切,只记得一个结拜兄弟罗果仁,并不记得当时动刀要杀你的罗果仁。你为什么知道我的情感?(罗果仁又笑了。)我从那时候起,对这件事一次也没有忏悔过,而你却把你饶恕弟兄的话寄给我了。我也许在那天晚上已经开始想别的事情了,至于这件事情……”
“竟然忘记想了!”公爵抢上去说,“那还用说!我可以打赌,你当时坐了火车到帕夫洛夫斯克来听音乐,就像今天一样,在人群里尾随和监视着她。这并没有使我惊讶!你当时如果不是只想一件事,就绝不会举刀来杀我。那天我从早晨起,一看到你就有了预感;你知不知道,你那时是怎样的?当我们交换十字架的时候,我就有了这种念头。你那时为什么带我到老太太那里去?你不是想借此拦阻自己的手吗?不见得是有意识地想,也许只是感觉到,像我一样……我们当时具有同样的感觉。如果你当时不举手杀我(上帝把这手挪开了),我现在该怎样对你呢?我反正已经对你产生了疑惑,我们的罪过是一样的,是相同的!(你不要皱眉!喂,你笑什么?)你说:‘没有忏悔过!’即使你想忏悔,你也许还不能忏悔,因为你并不喜欢我。即使我像天使一样,在你面前是纯洁的,你也不会容忍我,只要你想到她不爱你,只是爱我,你就容我不下。这就是妒忌。我在这个星期里仔细想过了,帕尔芬,现在我对你说:你知道吗?她现在也许爱你比爱任何人都厉害,她越折磨你,也就是越爱你。她不会对你说这些,但是你自己必须学会观察。她到底为什么要嫁给你呢?以后她会对你说的。有些女人就希望人家这样爱她们。她就是这样性格的一个人!你的性格和你的爱情会使她大吃一惊,留下强烈的印象!你知不知道,女人能够用残忍和嘲笑折磨男子,从来不感到良心的责备,因为她每次看着你,心里会这样想:‘现在我把他折磨得要死,以后可以用我的爱情来补偿他’……”
罗果仁听完公爵的话,哈哈地笑了。
“公爵,你自己不是碰到这样的女人了吗?我也听到人家讲你的事情,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听到什么话呢?”公爵忽然哆嗦了一下,止住步,显出异常惭愧的样子。
罗果仁继续发笑。他带着一些好奇心,也许还有些愉快地倾听公爵的话。公爵那种快乐的、热烈的情感使他感到惊异,给他增添了勇气。
“我不但听到,现在自己也看出,这是真的。”他补充说,“你从什么时候起像现在这样说话?这样的谈话好像不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如果没听到人家说你那些话,就不到这里来了,而且是半夜到公园来。”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话,帕尔芬·谢敏诺维奇。”
“她早已对我解释过你的事情,今天我也亲自看到你和那一位坐在一起听音乐。她对我发誓,昨天和今天都对我发誓,说你像一只小猫似的爱上了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公爵,这对于我反正一样,而且这件事与我也不相干:即使你不再爱她,可她却还在爱你。你要知道,她一定想办法要你和那位小姐结婚,她竟发了这样的誓,哈哈!她对我说:‘不达到这个目的,我就不嫁给你。他们到教堂里去,我们也到教堂里去。’这是什么意思,我弄不明白,而且永远弄不清楚:她是不是爱你爱得没有止境呢?还是……她如果爱你,为什么又要你和别的女人结婚呢?她说:‘我想看见他幸福。’这么说,她是爱你的。”
“我对你说过,在信上也写着,她……是发疯啦。”公爵很痛苦地听了罗果仁的话以后,这样说。
“天知道!也许你弄错了……不过,今天当我把她从音乐队那里拉走的时候,她就定下了结婚的日期:过三星期以后,也许还会早些。她说,我们一定结婚;她起誓,把神像摘了下来,吻了一下。公爵,现在一切都在你的身上啦,哈哈!”
“这全是胡说八道!你所说的关于我的一切,是永远不会有的,永远不会有的!我明天到您那里去……”
“你怎么说她是发疯呢?”罗果仁说,“别人都认为她的神志很清醒,怎么唯独你一人认为她是发疯呢?她怎么会往那里写信呢?她既然是疯子,从信上也可以看出来。”
“什么信?”公爵惊惧地问。
“她给那位小姐写信,那位小姐就读她的信。你还不知道吗?嗯,你总会知道的,她一定会给你看。”
“这真令人无法相信!”公爵喊道。
“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你呀!依我看,你对此道的经验太少了。你只是刚刚开始。你等一等:你可以雇用侦探,日夜看守着,打听她每一步的行动,只要……”
“你闭嘴吧,永远别再提这件事情!”公爵喊道,“我跟你说,帕尔芬,刚才在你没有来以前,我到这里来,突然大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唯一的原因,就是我记起明天恰巧是我的生日。现在快到十二点钟了。走吧,我们去迎接这个日子!我有酒,我们可以喝两杯。请你祝贺我,至于祝贺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你祝贺我,我也祝你幸福无疆。否则的话,你就把十字架还给我!第二天你并没有把十字架送还给我呀!你戴在身上吗?你现在还戴着吗?”
“我身上戴着呢。”罗果仁说。
“好,那么我们走吧。你不在的话,我不愿意迎接我的新生活,因为我的新生活要开始了!帕尔芬,你不知道我的新生活今天开始了吗?”
“现在我亲眼看见,而且知道它已经开始了。我要对她这样报告,你现在完全变了一个人,列夫·尼古拉耶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