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停了一会儿,换了一口气。他说得非常快,脸色惨白,一直在那里喘气。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是到后来,老头儿终于笑了起来。恩公爵掏出带柄的眼镜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公爵。德国诗人从角落里爬出来,走到桌边,露出邪恶的微笑。
“您未免太——夸——张了,”伊万·彼得洛维奇拉长嗓子说,微微露出沉闷的神情,甚至有点羞愧的样子,“在欧洲的教会里,也有很值得尊敬的、道德高尚的代表人物……”
“我从来不谈论教会里的个别代表人物。我说的是罗马天主教的实质,我说的是罗马。难道教会会完全消失吗?我从来没有说这句话!”
“我同意,但这一切是人所共知的,甚至是……不需要的,并且属于神学的范围……”
“哦,不!不!并不只属于神学,我跟您说,不是这样!这一切跟我们的关系,要比您所想象的还密切得多。我们在这方面的全部错误,就在于我们还看不出这件事并不单纯属于神学范围!您要知道,社会主义也是天主教和天主教本质的产物!社会主义正如它的弟兄无神论一样,是从绝望中产生出来的,它从道德的意义上反对天主教,以便代替宗教所丧失的道德权力,以便消除人类的精神饥渴,不是用基督,而是用暴力来拯救人类!这也是用暴力来获得自由,这也是用剑与血来达到统一!‘不许信仰上帝,不许拥有私人财产,不许拥有个性,fraternitéoulamort[85],二百万颗头颅!’正如古语所说:欲察其人,先察其行。我们要从他们的行动了解他们。你们不要以为这只是儿戏,没有什么可怕的;我们需要抵抗,越快越好,越快越好!必须使我们的基督发出光芒,抵抗西欧。我们保存了基督,他们是不知道的。我们不应该像奴隶似的上了耶稣会教士的钩,我们要把我们俄罗斯的文化输送给他们,现在就应该站在他们前面,我们不要说他们的布道如何优美、别致,像刚才有人说的那样……”
“但是,请允许我说一句呀,允许我说一句呀,”伊万·彼得洛维奇非常不安,向四周环顾,甚至开始胆怯起来,“我们所有的思想自然值得称赞,而且充满爱国主义,但这一切是极度地夸张的,而且……不如不去讲它……”
“不,不但没有夸张,反而有些缩小了;之所以缩小,就是因为我没有能力表达出来,但是……”
“请容我说呀!”
公爵沉默了。他挺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用火焰般的眼光看着伊万·彼得洛维奇。
“我觉得,您的恩人那件事情给予您的影响很大,”老头儿和蔼地说,依然十分稳重,“您也许是由于过着孤寂的生活……显得过分热情了。如果您能和人们常在一起,到社会上去活动,我估计人家都会欢迎您,认为您是一个有趣的年轻人,那么,您自然就会心平气和,把这一切看得更简单一些……而且这种少有的事件之所以发生,据我看……一部分是由于我们存有厌倦之感,一部分是由于……寂寞无聊……”
“就是的,就是这样,”公爵喊道,“一个十分美妙的想法!正是‘由于寂寞无聊’,由于我们的寂寞无聊,并不是由于厌倦,相反地倒是由于饥渴……并不是由于厌倦,您这是弄错了!不但由于饥渴,甚至是由于发炎,由于像生热病似的饥渴!而且……而且您不要以为这是一件小事,一笑而过。对不起,这是应该预感到的!我们俄国人只要到达岸边,确定是岸之后,便会欢喜得跳起来一直跑到终点。这是为什么呢?您对于帕夫利谢夫表示惊讶,您认为一切都是出于他的疯狂或善心,但是,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俄国人在这种事情上的热情,不但使我们一般人,甚至使全欧洲人都为之惊异;我们俄国人如果改信天主教,一定会成为耶稣会的教士,而且还是极下层的;如果成为无神派,一定会开始要求用暴力,也就是用剑来断绝对上帝的信仰!为什么,为什么一下子会这样狂热呢?难道您不知道吗?因为他发现了他在这里所忽视的祖国,因此感到很高兴;他发现了岸、土地,奔过去吻它!俄国的无神派和俄国的耶稣会教士的产生,并不只是由于人们爱好虚荣,并不完全由于恶劣的虚荣心,而是由于精神的苦痛,由于精神的枯竭,由于对高尚事业、对坚实的彼岸、对祖国的怀念——他们对这祖国已不再信仰,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了解它!俄国人是很容易成为无神派的,比全世界其他的人们都容易!我们俄国人不只成为无神派,还一定要信仰无神主义,似乎把它当作新的信仰,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他们所信仰的是一片空虚。我们俄国人的渴望总是这样的!‘谁的脚下没有坚定的土地,谁就没有上帝。’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我在旅行时遇见的一个信旧教的商人说的。这诚然不是他的原话,他说的是:‘谁拒绝了祖国的土地,谁就是拒绝了上帝。’您只要想一想,我们那些有学问的人竟会相信起鞭身教来……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鞭身教和虚无主义、耶稣会主义、无神论相比起来,究竟坏在什么地方呢?甚至也许还要深刻些!你瞧,苦闷竟会造成这种后果!……请你们给正在饥渴和发炎的哥伦布的同伴们发现‘新大陆’的海岸,给俄国人发现俄国的‘世界’,把这黄金,把这地下宝藏给他们寻找出来!把整个人类未来的革新和复兴途径指示出来,这种革新和复兴也许可以用俄国的思想,用俄国的上帝和基督来完成,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多么坚强、真诚、英明而温和的巨人在惊异的世界面前成长起来。全世界的人们所以惊异和恐怖,就是因为他们以为我们只会用剑,用剑和暴力,就是因为他们以己度人,总以为我们不可能不使用野蛮手段。以前是这样,今后越来越会这样!并且……”
然而,刚说到这里时,忽然发生了一件事,使得高谈阔论的演说家的演说出人意料地突然中断了。
这一整套狂热的宏论,这一整套疾风骤雨式的热烈的和不安的言辞,以及欢乐的思想,仿佛在慌乱中拥挤到一起,一个接一个出来似的,这一切预示着一个突然无缘无故兴奋起来的年轻人的情绪中,有一种危险的、特殊的东西。叶潘钦家客厅里所有认识公爵的人,全部很畏缩地(有些人很羞愧地)对他的举动表示惊异,因为他一向非常稳重,甚至有些腼腆;他在某些情形下出奇地机敏,他对于最高的礼貌有一种本能的感觉,而现在却完全不同了。大家不理解他怎么会这样子。大家觉得告诉他帕夫利谢夫的事情,并不是使他发疯的原因。女人们的确把他当作疯子看待,别洛孔斯卡娅后来承认说,“再等一分钟,我就打算逃席了。”“老头儿们”惊慌失措;那个上司将军坐在椅子上看着,露出不满意的、严厉的神情。工兵上校一动也不动地坐着。德国人脸色惨白,但还露出虚假的微笑,看着别人,他要看别人采取怎样的态度。然而这一切和“整个闹剧”,都可以用极平常而且自然的方法加以解决,也许过一分钟就可以解决;伊万·费道洛维奇显得特别惊讶,但是他比大家都明白得早些,他有好几次想去阻止公爵讲话;他没有能够阻止住,现在正想用坚决果断的态度来对付公爵。再过一分钟,如果需要的话,他可能就以公爵有病为由,很友善地把公爵扶出去,而公爵有病原本就是确有其事,伊万·费道洛维奇也很相信这一点……然而,这件事的结果却是另外一个结局。
公爵刚刚走进客厅时,他尽可能坐得离阿格拉娅提醒过他的那只中国花瓶远一些。说也奇怪,自从昨天阿格拉娅提醒他之后,他的心里就产生一种不可磨灭的信念、一种奇怪到极点的预感,昨天他就觉得,今天他一定会砸碎那只花瓶,无论怎样躲开它,无论怎样避免这个灾难也不行!情形也的确是如此。在这天晚上,我们已经讲过,他的心里充满了另一些强烈的、光明的印象,这使他忘掉了自己的预感。当他听见别人讲帕夫利谢夫的事情,伊万·费道洛维奇又领他谒见伊万·彼得洛维奇的时候,他改坐在离桌子较近的沙发上,紧靠着一只好看的中国大花瓶。那只花瓶就放在木架上面,就在他的胳膊肘旁边,稍微靠后一点。
他在说出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胡乱地挥了一下手,好像用肩膀一推……于是大家齐声喊叫起来!花瓶摇晃了,起初好像拿不定主意,看看是不是要落到一个老人的头上去,但是,它忽然倾斜到相反的方向,朝吓得赶紧躲开的德国人的方向砸去,一下子摔到地板上。一声轰响,一阵喊叫,贵重瓷器的破片散在地毯上,一片惶恐,一阵惊异——当时公爵的情形很难描写,而且也没有描写的必要!但是,我们不能不提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使他在一瞬间大吃一惊。最使他吃惊的并不是羞愧,不是当众出丑,更不是恐慌,而是阿格拉娅的预言竟然应验了!在这个念头里,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引人入胜,他自己无法解答;他只是感到这东西打中他的心,他站在那里,露出近乎神秘的恐惧神情。再过一会儿,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面前扩展了,代替恐怖的是光明和快乐,是兴奋和欢欣;他喘不过气来了……但是,一瞬间就过去了。谢天谢地,并不是那回事!他松了一口气,向四围环顾了一下。
他好像有很长时间都没弄明白自己身旁那种忙乱的情况,也就是说,他虽然完全明白,也全都看见了,但是他站在那里,好像一个无牵无挂的特别的人物一样,仿佛童话里的隐身人,溜进屋里,观察那些陌生的但是他很感兴趣的人物。他看见人家收拾碎片,听见匆促的说话声,看见阿格拉娅脸色惨白,奇怪地,很奇怪地看着他:她的眼睛里完全没有怨恨的神情,一点也没有怒气;她用惊慌的但是非常同情的眼光看着他,同时用闪耀的眼光看着别人……他的心忽然疼痛起来,但是疼痛的滋味很好受。他终于很奇怪地看见大家全都坐下了,甚至笑着,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似的!再过一分钟,笑声增多了。大家全看着他,看着他那种呆痴的样子而发笑,但他们的笑充满友好和快乐。许多人都和他交谈,说话的态度很和蔼。领头的是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她一边笑着,一边说了一些非常和气的话。他突然感到伊万·费道洛维奇很亲密地拍着他的肩膀;伊万·彼得洛维奇也笑着;那个老头儿表现得更好,更有趣,更使人欢喜,他握住公爵的手,轻轻地捏着,又用另一只手轻拍着公爵的那一只手,劝他冷静下来,好像劝一个受惊的小孩子一样,这使公爵感到非常愉快,后来他把公爵按在自己身旁坐下了。公爵很愉快地注视着他的脸,不知为什么,他还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公爵喘不过气来了。公爵很喜欢老人的面孔。
“怎么?”他终于喃喃地说,“您果真饶恕我吗?还有……您,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是这样吗?”
笑声更大了,公爵的眼睛里盈满泪水;他不相信自己,茫然起来了。
“当然,花瓶是很好的。我记得它摆在这里已经有十五六年了,是的……看了十五六年……”伊万·彼得洛维奇说。
“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早晚都会死的,何况是一个用泥制成的花瓶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大声说,“你何必这样惊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她甚至很胆怯地补充说,“算了吧,亲爱的,算了吧!你真会把我吓坏的。”
“您饶恕我的一切吗?除了花瓶以外,其余的一切都饶恕吗?”公爵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但是老头儿立刻又去拉他的手,不肯放他走开。
“C'esttrèscurieuxetc'esttrèssérieux[86]!”他隔着桌子对伊万·彼得洛维奇小声说,但是声音十分清晰,公爵也许听见了。
“那么,我没有侮辱你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吗?你们不会相信,这种想法使我多么高兴!但是,也应该这样!难道我能够侮辱这里的任何人吗?如果这样想,那将又是对你们的侮辱。”
“冷静一下吧,我的朋友,言重了。没有什么可以使您这样感谢的;您的情感是美好的,但是太夸张了。”
“我不是感谢你们,我不过是……欣赏你们,我看着你们,感到很快乐;也许我说的是蠢话,但是,我必须说一说,必须解释一下……哪怕是出于尊重自己,也该如此。”
他的一切表现都是激动的、恍惚的、狂热的。他所说的话常常不是他想说的。他似乎用眼神在询问:他可不可以说话?他的眼神落到别洛孔斯卡娅身上。
“不要紧,先生,继续说下去,继续说下去,不过,不要喘不过气来,”她说,“刚才您一开始就气短,竟弄到了这种地步;但是,您不要害怕说话。这些先生和太太还见过比您更奇怪的人,大家不会对您感到惊异。再说,您还不够古怪。您只是砸破了花瓶,吓了我们一跳罢了。”
公爵微笑着听她说话。
“就是您,”他忽然对小老头儿说,“就是您在三个月之前想办法使大学生波德库莫夫和官员什瓦布林免予充军,是不是?”
小老头儿脸红了一点,他喃喃地劝公爵别太激动。
“我还听见过有关您的事情,”他立刻又对伊万·彼得洛维奇说,“在某省,那些已经解放的、给您带来不少麻烦的农人的房子失火烧掉的时候,您曾经送给他们木材,让他们建筑房屋,是不是?”
“嗯,这是——夸——夸张。”伊万·彼得洛维奇喃喃地说,可是,他很愉快地装出威严的神气。这一次他说是“夸张”,是很对的,因为公爵听到的消息不是很准确。
“公爵夫人,您呢,”他忽然笑嘻嘻地对别洛孔斯卡娅说,“半年以前,由于有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信,您在莫斯科曾经把我当儿子看待,是不是?是的,您对待我像对待亲儿子一样,您给我的忠告使我永远不能忘怀。您记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