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感到很奇怪: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竟改变了主意,不跟他说话就要走出去。
“您不是想在大家散去以后和我说话吗?”公爵问他。
“是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突然坐在椅子上,又请公爵坐在他的旁边,“但是现在,我暂时改了主意。我对您说实话,我有点心慌,您也是这样。我的思想被搅乱了。再说,我想和您商谈的事情,不但对于我极其重要,对于您也是很重要的。您瞧,公爵,我想在一生中哪怕做一次完全诚实的事情,也就是说完全没有私心在内的事情,但是我觉得,我现在,在这一瞬间,是不能完全做出这种诚实的事情来的,您或者也……所以……嗯……我们以后再谈吧。如果我们再等两三天,这几天我要到彼得堡去一趟,也许我们双方对于事情会更清楚一些。”
他说罢,又从椅子上站起来。也很奇怪,不知为什么,他又坐下来了。公爵也觉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心里不满意,而且生着气,露出仇视的神情,眼光也完全和刚才不同了。
“顺便问一下,您现在想去看病人吗?”
“是的……我害怕。”公爵说。
“您不要害怕,他一定会活过六个星期,也许会在这里养好病的。但是,最好明天就把他赶走。”
“也许真是我促使他自杀,因为……我没有说一句话;也许,他心里想,我不相信他会自杀。您怎么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一点也不,您的心太好了,竟会顾虑到这一点。这种事情我曾经听说过,但是我从来没有亲眼看到,一个人会为了使人家恭维他,或是为了人家不恭维他而怀恨在心,故意自杀。主要的是,我就不相信人会这样公开地表现自己的怯懦!明天您最好把他赶走吧。”
“您觉得他还会自杀吗?”
“不,他现在是不会自杀的。但是,对于我们这种土生土长的‘拉瑟涅’[60],还是应该当心一点!我向您重复一句,犯罪常常是这种无能的、急躁的、贪婪的无用东西的避难所。”
“难道他是拉瑟涅吗?”
“实质是一样的,虽然特征也许不同。您看吧,这位先生一定会弄死十个人,只是为了‘开玩笑’,正像他刚才读给我们听的那篇《解释》里写的那样。他那些话现在会使我睡不着觉。”
“您也许太过虑了吧。”
“公爵,您这人真是奇怪,您不相信他现在能够杀死十个人吗?”
“我不敢回答您,这是十分奇怪的;但是……”
“那就随您的便吧,随您的便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很恼怒地结束说,“再说,您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愿您自己别落到十个人的数目里去呀。”
“他多半是不会杀死任何人的。”公爵说,若有所思地望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恶狠狠地大笑起来。
“再见吧!我该走啦!您可注意到,他把自己的那篇《解释》抄了一份送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
“是的,我注意到了……而且还在想这一点。”
“这是对的,万一他杀死了十个人……”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又笑起来,然后就走出去了。
一小时后,也就是三点多钟的时候,公爵走进公园里去。他曾经想在家里睡一觉,但是由于心脏跳得太厉害,没有睡着。家里一切都安排妥当,尽可能地让大家平静下去。病人睡熟了,医生来后,宣布说没有什么特别危险。列别杰夫、科利亚、布尔多夫斯基在病人的屋内躺下,以便轮流守护;所以,已经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但是,公爵的不安情绪还是逐渐地增长。他在公园内闲走,精神恍惚地向周围观望。当他走到车站前的小广场上,看见一排空长椅和乐队的谱架时,很惊异地站住了。这地方使他震惊,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地方非常丑陋。他转回身去,一直顺着昨天和叶潘钦一家人上车站的那条路,走到阿格拉娅约好和他见面的绿长椅那里,坐在上面,突然大笑起来。他立刻对自己感到极度的愤怒。他感到很烦闷,他想走开,到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往哪里去好。有一只小鸟在他头顶的树上啼鸣,他的眼睛开始在树叶间寻找它。那小鸟突然从树上飞走了,这时候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伊波利特所写的炎热阳光中的“小蝇”,想起“它了解自己的地位”“参加这种筵席和合唱队”“只有我一个人成为被遗弃的孤儿”。当时他对这句话感到很惊奇,现在他想起来了。他想起一桩早已被遗忘的事情,忽然觉得眼前明亮了。
这件事发生在瑞士,是在他养病的第一年,甚至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那时候他还完全是一个白痴,甚至不大会说话,有时不能了解人家要求他干什么。有一次,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上山走了许久,怀着一种苦痛的,但是什么也不能体现的心情。他的眼前是明净的天空,下边是一片湖,周围是没有边际的、永无穷尽的、明亮的地平线。他观看了许久,心中感到莫名的苦痛。他现在想起,他曾经将两只胳膊伸向明亮的、无尽的蔚蓝天空,然后痛哭起来。他所感到痛苦的,是他对这一切完全陌生。这算什么筵席?这算什么永远伟大的佳节?(它没有尽期,很早就诱引他,从孩提时代就经常诱引他,但他怎么也无法参与进去。)每天早晨升起同样光辉的太阳;每天早晨瀑布上出现虹彩;每天晚上最高的雪山上遥远的天边燃起紫红的火焰;每只在炙热的阳光下面,在他身旁嗡鸣的小蝇都参加到合唱队里;它“了解自己的地位,喜欢这种地位,并且感到荣幸”;每根小草都不断生长,十分幸福!一切东西都有自己的道路,一切东西都知道自己的道路,它们歌唱而去,歌唱而来;只有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他既不了解人们,也不了解声音,对于一切都是陌生的,成为被遗弃的孤儿。哦,他当时自然不能将这些话说出来,不能表达自己的问题,他心里暗自痛苦;但是现在,他觉得他当时也曾说过这一切,说过所有这些话;“小蝇”一词是伊波利特从他那里,从他当时的话和眼泪里得到的,他深信这一点。想到这里,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顿时跳跃起来了……
他在长椅上睡熟了,但是他在梦中依然感到惊慌。他在入梦之前,想起伊波利特可能杀死十个人的话,对这种荒谬的猜测冷笑了一下。他的周围景色艳丽,万籁俱寂,只有树叶发出微微的响声,因此,周围显得更加寂静和孤独了。他做了许多梦,而且全是惊慌不安的梦,因此时时打哆嗦。一个女人终于到他这里来了,他认识她,由于认识而感到痛苦;他永远能够叫出她的名字,指出她这个人;但是奇怪得很,现在她的脸好像完全和他以前所看到的不一样,他很不愿认为她就是那个女人。这张脸上充满忏悔和可怕的表情,使人一看到就觉得她是一个可怕的罪犯,刚刚犯下可怕的罪行。泪水在她惨白的面颊上抖动;她对他招手,把一个手指按在嘴唇上,似乎提醒他,叫他悄悄地跟着她走。他的心好像停止跳动了;他怎么也不愿意,怎么也不愿意承认她是一个罪犯;但是他感到,马上会发生一桩足以葬送他一生的最可怕的事情。她大概想在公园里,在不远的什么地方,指给他看一件什么东西。他站起来,想要跟她走去,但是,在他身旁忽然发出什么人的明朗清脆的笑声;一只手突然塞在他的手里。他抓住这只手,紧紧地握住,不觉醒了过来。
阿格拉娅正站在他面前,大声地笑着。
[60]拉瑟涅(1800—1836),一个极端残酷的凶手。19世纪30年代,法国巴黎曾经发生一起轰动一时的刑事案件,拉瑟涅就是这起案件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