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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1页)

伊万·费道洛维奇·叶潘钦将军站在书房的中央,异常好奇地看着走进来的公爵,甚至迎着他走了两步。公爵走上前去,并做自我介绍。

“是的,”将军回答说,“请问您有何贵干?”

“我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只是想和您认识一下。我打扰您啦,因为我不知道您见客的日子,也不知道您安排好的时间……因为我刚下火车……从瑞士回来。”

将军本想微微一笑,但是他想了一下,就不笑了。后来,他又想了一下,眯缝着眼睛,又把客人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很快地给客人指了一把椅子,自己也坐下来,稍微歪斜一些,转身对着公爵,露出不耐烦等待的样子。加尼亚则站在书房一角的写字台前面整理文件。

“我通常是没有时间来认识别人的,”将军说,“但是,因为您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所以……”

“我早就料到,”公爵打断他的话,“您一定认为我的拜访具有一种特殊的目的。不过,我的确没有任何私意,只是觉得和您认识一下很愉快。”

“当然,我见了您也是非常愉快。但是,人生并不总是一场戏,有时也会弄出一些事情……而且,我至今还没有发现我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所谓为了什么缘故……”

“没有什么缘故,这是无可争辩的,自然我们也很少有共同点。因为如果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尊夫人和我同族,这自然不能算作缘故啦。我很明白这一点。但是,我到这里来的理由也只有这一点。我有四年多不在俄国了。我怎么离开,那简直弄不清楚。当时我一点也不知道,现在更加不知道了。我想认识一些好人,因为我有一件事情想做,但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在柏林时,我就想:‘他们既然差不多是亲戚,那就从他们开始吧;我们也许可以互有用处,他们对我有用,我对他们有用——如果他们是好人的话。’我已经听说你们是很好的人了。”

“我很感谢,”将军惊奇起来,“请问,您住在哪里?”

“我还没有住的地方呢。”

“这么说,您是一直从火车站到我家来的吗?还有……行李呢?”

“我的行李只是一小包内衣,别的什么都没有。我平常都是提在手里的。我今天晚上还来得及去住旅馆。”

“您还打算去住旅馆吗?”

“那是自然啦。”

“听您的口气,我以为您是要到我这里来住的。”

“这也有可能,但是,这非得有您邀请不可。说实在的,即使我受到您的邀请,也绝不留在这里,不为别的原因,只是……由于脾气的关系。”

“正好我没有邀请您,而且也不想邀请您。公爵,让我们一下子把事情全弄清楚。因为我们刚才已经讲明白,关于亲戚一层,我们之间无话可说,当然,我是感到极端荣幸的,所以……”

“所以,只有站起来走出去,是不是?”公爵站起来了,虽然他的处境显得十分尴尬,但他还是很愉快地笑了,“将军,我的确一点也不知道这里的习惯,不知道这里的人们怎样生活,但是我早就料到,我们一定会发生像现在这样的事情。也许应该这样……当时你们也并没有回信给我……嗯,我告辞啦。打扰您,真对不起。”

这时候,公爵的眼神十分和蔼,他的微笑也没有一点隐秘和敌视的样子,这使将军忽然站住了,并用另一种方式看了客人一眼。他在这一刹那改变了态度。

“您知道,公爵,”他几乎完全用另一种声音说,“我还没有了解您的情况,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也许想见见她的同族人……如果您有时间,请您等一等。”

“我是有时间的,我的时间是完全属于我的(公爵立刻把圆檐的软呢帽放到桌子上)。说实话,我希望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会记起我给她写过一封信。刚才我在前室等候您的时候,您的仆人疑心我是上门来请求救济的;我看出来,您府上对于这一点大概是进行过严厉训令的。但是,我实在不是为这桩事情来的,实在只是为了想和您来往一下。我只怕有点打扰您,因此心里很不安。”

“是这样的,公爵,”将军满脸赔笑说,“如果您真是这样的人,那么,我很高兴同您认识;不过您瞧,我是一个忙人,立刻就要坐下来看公事、签字,然后还要去见大臣,还要到衙门去,所以,虽然我很喜欢见人……那就是说见好人……但是……不过,我相信您受过极好的教育……公爵,请问您贵庚?”

“二十六。”

“噢唷!我觉得还年轻得多。”

“是的,人家说我的脸长得很年轻。我可以学会怎样不妨碍您,而且很快就会了解这一点,因为我自己很不喜欢妨碍别人……还有,我觉得,从许多情况看来,我们在外表上是十分不同的人……我们也许不会有许多共同之处。但是,您知道,我自己并不相信我刚刚说的这个想法,因为常有这样的事情,只在表面上看,似乎没有共同之处,但在实际上却是有很多的……只由于人们懒惰,所以才按照外表进行分类,才会找不到任何共同的……但是,我的话也许太冗长了吧?您仿佛……”

“我直截了当地问您:您究竟有没有财产?也许,您想做点什么事业吗?对不起,我这样说……”

“哪里的话,我很尊重而且了解您的疑问。我暂时没有任何财产,也暂时没有任何职业,但是,我必须有。我现在的钱是别人的,是什奈德尔给我的旅费,他是我的教授。我在瑞士时,就在他那里治病和学习。他给我的旅费正好够用,可以说,我现在只剩下几个戈比了。我确实有一桩事情要做,我需要人们的意见,但是……”

“请问,您暂时打算怎样生活?您有什么计划?”将军打断他的话。

“我想找一份工作。”

“您简直是一个哲学家呀,但是……您知道自己有什么天才和能力吗?哪怕是可以混点饭吃的能力。我又要请您恕我直言了!”

“您不必告罪。不,我想,我既没有什么天才,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能力;甚至恰好相反,因为我是病人,没有系统地学习过。至于说到混饭吃,我以为……”

将军又打断他的话,开始盘问了。公爵又把说过的那套话重复一遍。原来,将军不但听过已故的帕夫利谢夫的事情,甚至跟他还认识。帕夫利谢夫为什么注意公爵的教育呢?公爵自己也解释不了这个问题——也许只是因为他和公爵的亡父有老交情的关系吧。公爵丧失双亲时,自己还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因为他的身体不好,需要乡下的空气,所以他一直是在乡村里生活和长大的。帕夫利谢夫把他托付给自己的亲戚——一些很老的女地主;起初给他雇了一个保姆,后来又雇了一个家庭教师。公爵说,他虽然什么事情都记得,但是他对过去的种种的描述多半不能令人满意,因为他对许多事情都搞不清楚。他时常发病,因而使他几乎完全变成一个白痴(公爵这样说出“白痴”两个字)。最后,他讲述帕夫利谢夫有一次和瑞士教授什奈德尔相遇的故事。什奈德尔恰巧专门研究这种病,在瑞士的乌里省开设一家医院,用独创的冷水和体操法进行治疗,他不但治白痴病,也治疯狂病,同时还进行教育,使病人得到一般精神上的发展。大约在五年前,帕夫利谢夫打发公爵去瑞士求医,但是在两年以前,他本人竟突然死去,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什奈德尔又留他在那里治了两年。他没有治好公爵的病,但是对公爵有许多帮助。最后依照公爵自己的愿望,又因为发生了一桩事情,医生便打发他回俄国了。

将军听了,感到十分惊奇。

“您在俄国没有一个熟人吗?根本没一个熟人吗?”他问。

“现在没有一个熟人,但是我希望……我还接到一封信……”

“至少,”将军打断他的话,没有听清楚关于信的事情,“您一定学过什么东西,您的疾病不会妨碍您从事一种工作吧?譬如说,在某个机关里干一件轻松的差事。”

“那一定是无妨的。我倒很愿意找个差事,因为我想试验一下自己究竟能够干什么。我四年来一直在学习,虽然不是正规的教育,而是用其他的特殊方法。我还读了不少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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