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什么,我和他在这里同坐了半小时……”
伊波利特这段时间一直在等候公爵,当公爵和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移到一旁谈话的时候,还不住地望着他们。当他们走到桌子旁边的时候,伊波利特狂热地活泼起来了。他感到不安和兴奋,额头上直冒汗。他的眼睛闪闪发光,除了经常流露出的那种迷惘不安的神情之外,还隐隐有一种不耐烦的神情;他的眼光漫无目标地从这个东西移到那个东西,从一张脸移到另一张脸。他虽然至今还积极参加全体的、喧嚷的谈话,但是,他的兴奋只是狂热的。其实,他对谈话并不注意;他的争论是没头没尾的、含有嘲讽意味的、自相矛盾的。他不等把话说完,就把前一分钟热烈开始的谈话给中断了。公爵感到惊异和惋惜的是,他听说大家竟不阻拦伊波利特,让他在今天晚上喝了两大杯香槟酒,现在已经开始喝第三杯了。但是,他后来才知道这种情况,因为他当时并没有注意到。
“您知道,今天恰巧是您的生日,我非常高兴。”伊波利特喊道。
“为什么?”
“您以后自然会知道,快坐下吧!第一,因为您的这伙人都聚齐了。我早就料到大家会来的,我平生第一次料事料得很准!可惜我之前不知道您的生日,否则我要带点礼物来的……哈哈!也许我带着礼物来了!到天亮还要很久吗?”
“还有不到两小时就要天亮了。”普季岑看了看表说。
“现在为什么还要盼天亮呢?不等天亮,在外面不也可以读书吗?”有人说。
“因为我要看日出。能不能为太阳的健康干一杯?公爵,您以为怎样?”
伊波利特厉声地问,他对所有的人都不客气,好像在指挥人家似的,不过,他自己好像没有觉察到这一点。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干一杯;不过,您应该安静一下,伊波利特,您说是不是?”
“您老是劝人睡觉。公爵,您成了我的保姆啦!等太阳一露头,在天上‘发出声响’(是谁作的一首诗,其中说‘太阳在天上发出声响’?这句话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很好!),我们再睡觉。列别杰夫!太阳不是生命的源泉吗?《启示录》里所谓‘生命的源泉’是什么意思?您听见过关于‘苦艾星’的话吗,公爵?”
“我听列别杰夫说,他认为这个‘苦艾星’就是遍布欧洲的铁路网。”
“不,对不起,不能这样说!”列别杰夫喊道,他跳起来,挥着手,似乎想止住大家刚开始的哗笑。“对不起,先生!跟这些先生……所有这些先生,”他忽然转身对公爵说,“在某些方面,就是这样……”于是,他就毫不客气地在桌子上敲了两下,笑声更大了。
虽然列别杰夫平常带有“暮气”的情绪,但是这一次他过于兴奋了,被眼前长时间的“学术”辩论逗得兴起;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于自己的对手,总是抱着无比的、十分露骨的轻蔑态度。
“这不对!公爵,我们在半小时之前曾经互相约定,当一个人说话时,别人不许打断他,不许哈哈大笑,让他自由地发表一切意见,如果无神派愿意的话,以后再加以反驳。我们推举将军当主席。就是这样,要不会怎样呢?那就会打断任何人的深刻思想,还打断别人崇高的理想……”
“您说吧,您说吧,没有人来打断您哪!”几个声音一齐说。
“您尽管说,但是不要瞎说。”
“什么叫作‘苦艾星’?”有人问。
“我不明白!”伊伏尔金将军回答说,他大模大样地坐在他刚才坐的主席位子上。
“我爱所有这些争论和辩驳,公爵,这当然是学术方面的,”这时,凯勒喃喃地说,他带着过度兴奋急躁的神情在椅子上转来转去,“学术的和政治的,”他忽然对坐在身旁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您知道,我最喜欢读报纸上关于英国议会的记载。这并不是说,我注意他们在议会里议论些什么(您知道,我不是政治家),而是注意他们如何互相解释,如何显出所谓政治家的风度,譬如‘坐在对面的高贵子爵’‘赞成鄙见的高贵伯爵’‘以自己的提案震撼欧洲的高贵反对派’,诸如此类的词句——所有这种自由民族的议会政治,正是我们同胞感兴趣的!我被迷惑了,公爵。我在心灵深处永远是一个艺术家,我可以向您起誓,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既然这样,”加尼亚在另一个角落兴奋起来了,“从您的话里就可以得到一个结论:铁路是可以诅咒的,铁路是害人的,它是降到地上来污染‘生命的源泉’的瘟疫,对不对?”
这天晚上,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情绪特别亢奋,非常活跃,公爵看他有扬扬得意的样子。他本来是和列别杰夫开玩笑,煽动他,但是过不了多久,他自己也活跃起来了。
“不是铁路,不是的!”列别杰夫反驳说,他一边生气,一边感到无上的愉悦,“仅仅是铁路并不会污染生命的源泉,但是从整体来说,这一切是可诅咒的,我们最近数世纪的整个趋势,在科学和实践方面,也许的确是可诅咒的。”
“是一定可诅咒呢,还是也许可诅咒呢?这是必须弄明白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问道。
“可诅咒的,可诅咒的,一定可诅咒的!”列别杰夫热烈地、肯定地说。
“您不要忙,列别杰夫,您在早晨时善良得多。”普季岑笑着说。
“但是到了晚上坦白些!到了晚上诚实些,坦白些!”列别杰夫热烈地对他说,“诚恳些,确定些,正直些,高贵些;我虽然把我的弱点暴露给你们,但是并没有关系;我现在和你们大家,和所有的无神派挑战;你们用什么拯救这个世界,到哪里去寻找正当的途径呢?——我问你们这些科学家、工业家、公司老板、领薪水的以及其他的人。用什么东西呢?用借款吗?什么是借款?借款会给你们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您的好奇心可不小哇!”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意见是:凡是不关心和注意这类问题的人,便是上流社会里的[54]!”
“至少会得出利益一致和均等的结论。”普季岑说。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除了满足个人的利己主义和物资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的道德基础吗?全面的和平,全面的幸福,都是由于必要而产生的!请问,我的好先生,我对您的话理解得对吗?”
“但是,生存与饮食的普遍需要,还有一种极完善的、科学的信念,即相信如果没有利益的普遍联结和一致,绝不能使这需要得到满足,这大概是一种十分牢固的思想,可成为人类未来若干世纪的砥柱和‘生命的源泉’。”加尼亚十分兴奋地说。
“饮食的需要只是一种生存的需要……”
“只是生存的需要还嫌不够吗?生存的需要是人类的正常法则……”
“这是谁对您说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忽然喊道,“说法则呢,这是对的,但是,正常的法则也就是破坏的法则,也许是自我破坏的法则。难道人类的正常法则只在于生存吗?”
“嘿!嘿!”伊波利特喊道,迅速地转身向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用野蛮而好奇的神情端详着他;但是看见他在笑,自己也笑了出来,把站在旁边的科利亚推了一下,又问他现在几点钟,甚至亲自把科利亚的银表拉过来,贪婪地看着表针。后来,他好像把一切都遗忘了,横躺在沙发上,手叉在脑后,开始望天花板;半分钟后他又坐在桌旁,挺直身体,倾听着兴奋到极点的列别杰夫在那里唠叨。
“一个狡猾的、有讽刺意味的想法,一个阴险的想法!”列别杰夫紧紧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怪论说,“发表这种想法的目的在于引诱敌人来战斗——但是,这是一个正确的想法!因为您是上流社会里专好嘲笑的人,您是骑兵队的军官(自然不是没有能耐的),您自己不知道您的思想是如何深刻的思想,是如何正确的思想!是的,自我破坏的法则和生存的法则,在人类中是同样坚强有力的!魔鬼同样在统治人类,一直到我们还不知晓的时候为止。你们笑什么?你们不相信魔鬼吗?不信魔鬼是法国式的思想,是一种轻浮的思想。你们知道魔鬼是谁?你们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你们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竟会笑他的形式,就仿效伏尔泰,笑魔鬼的蹄子、尾巴和尖角,笑你们自己创造出来的这些东西;因为魔鬼的灵魂是一种伟大的、可畏的灵魂,并没有你们所发明的什么蹄子和尖角。但是现在问题不在魔鬼的身上!……”
“您为什么知道现在问题不在魔鬼身上呢?”伊波利特忽然喊道,好像发了歇斯底里病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一种巧妙而带有暗示的思想!”列别杰夫抢上去说,“但是问题依然不在这里。我们的问题在于‘生命的源泉’会不会枯竭下去,自从增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