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吗?”科利亚喊道。
“急性的小伙子呀,并不是铁路的交通,而是铁路能够作为所谓图画、所谓艺术表现为它服务的一种潮流。据说火车是为了人类幸福而隆隆地、辚辚地、风驰电掣地奔跑着。‘人类显得过于喧闹和商业化了,缺少精神的安宁。’一个隐居的思想家抱怨说。‘随他去吧,但是,给挨饿的人们运粮食的车辆的辚辚声,也许会比精神的安宁好些。’另一个到处乱跑的思想家用战胜者的口吻回答他说,并且趾高气扬地离开他走了。我这个卑贱的列别杰夫,就不相信给人类运送粮食的车辆,因为这种运粮食车辆的行为如果没有道德基础,它们就会十分冷漠地阻止大部分人类享用它们运来的粮食,这种事情已经有过了……”
“车辆会冷漠地阻止吗?”有人抢上去说。
“这种事情已经有过了,”列别杰夫证实说,并没有注意人家的问话,“已经有过一个马尔萨斯,他是人类的好友。但是,如果人类的好友缺乏稳固的道德基础,便成为吃人的生番,至于他的虚荣心那就更不用提了。因为,只要你把这无数的好友中的任何一个人的虚荣心加以侮辱,他立即怀着浅薄的复仇心理,准备从四面八方纵火焚烧整个世界,就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说实在的,就像我这种最卑贱的人一样,因为我也许会头一个来送木柴,然后自己跑开。但是,问题还不在这上面!”
“那么到底在哪里呢?”
“真是讨厌死了!”
“问题在下面的一段古老的故事里,因为我必须讲一讲这段古老的故事。在现代,在我们的祖国——诸位,我希望你们和我一样热爱祖国,因为我宁愿流尽全部的鲜血,为了……”
“往下说!继续往下说!”
“在我们的祖国,正和在欧洲一样,根据我的计算,以及我所有记忆的,现在每逢四分之一世纪,换句话,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人类就要遇到一次全面的、普遍的、可怕的饥荒。至于确切的数字我说不出来,但比较起来,这个数字还是算少的。”
“与什么作比较?”
“和十二世纪前后比较。因为,根据作家们的记载,当时每两年一次,至少每三年一次,人类必然遇到普遍的饥荒。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竟会吃起人肉来,虽然他们对此保密。有一个吃过人肉的人,到了晚年,在没有人逼迫他的情况下,就自动讲出他的吃人经历。他在漫长的、困苦的一生中,曾经秘密地亲手杀死并吃掉了六十名修道士和几个俗世的孩子——只有六个,也就是比他所吃掉的修道士的数目少得多。至于俗世的成人,他倒没有去吃他们。”
“不会有这种事!”充当主席的将军几乎用恼怒的声调喊叫说,“诸位,我时常与他讨论和争辩这种问题;但是,他时常说出那些离奇的话来,叫人连耳朵都听得疼了,其实那些话一点也不靠谱!”
“将军!请你回忆一下卡尔斯被围时的情况。诸位,你们要知道,我的故事是千真万确的。我自己觉得,一切的实际情况虽然都具有其确定不移的法则,但是它永远是难以置信的,永远不像是真实的。事情越是真实,有时就越显得不可信。”
“难道吃掉六十个修道士是可能的吗?”周围的人们都笑了。
“他并不是一下子把这么多人吃掉,这是十分明显的。但是,他也许在十五年或二十年中间吃掉他们,这就很容易理解,而且自然……”
“自然?”
“很自然!”列别杰夫非常固执地说,“此外,天主教修道士天性好奇,容易上钩,别人很容易把他诱入林中或其他僻静的处所,然后按照上述的方法处置他。但是,我也不否认被吃人数显得太多这一点。”
“诸位,这也许是真实的。”公爵忽然说。
在这之前,公爵只是默默倾听人们的争论,没有参加谈话;在大家哄堂大笑之后,常常发出会心的笑声。可见他极喜欢这热闹喧哗,甚至喜欢他们喝这许多酒。他本来整个晚上都不可能说一句话,但现在却忽然说起话来了。他讲话时一本正经,所以大家忽然都以好奇的眼光望着他。
“诸位,我的意思是说,从前的确经常发生这样的饥荒情况。我虽然不太熟悉历史,但是也听说过这种事情。但我觉得,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当我进入瑞士的群山时,对于古代骑士城堡的废墟大为惊异,这些城堡建筑在山坡的悬崖上,那悬崖至少有半俄里高(这就等于数俄里的山路)。你们知道,城堡就是一大堆石头。这是一种极艰巨的、不容易完成的工作!这当然全是那些可怜的臣民建造的。除此之外,他们还要缴纳各种捐税,供养僧侣。这样一来,他们哪里还能养活自己并耕种土地呢!他们当时的数目已经很少,想必一定饿死了许多,他们可能没有一点吃的东西。我有时甚至这样想:这些人当时怎么没有完全灭绝,怎么没有遇到不测,怎么能够支撑和忍受得住呢?毫无疑问,列别杰夫说得很对,当时有过吃人的生番,而且也许有过很多。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把修道士也扯进去,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目的呢?”
“大概在十二世纪时,只有修道士可吃,因为只有修道士长得很肥。”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
“这是一种绝妙的、正确的想法!”列别杰夫喊道,“因为,他连一个俗世的人都没有吃。在六十个修道士中就没有一个俗世的成年人。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历史的想法、统计学的想法,最后,内行的人就是用这类事实来创造历史。因为精确的数字可以证明,当时僧侣阶级的生活至少要比其余的人们舒适和快乐六十倍。也许他们比其余的人至少胖六十倍……”
“太夸张了!太夸张了!列别杰夫!”周围的人们哈哈地笑着。
“我同意这是一个历史的想法,但是您说这个有什么用意?”公爵继续问道。(他一本正经地说,虽然大家全都嘲笑列别杰夫,但是他对列别杰夫没有一点冷嘲热讽的意思;因此在这一伙人中间,他的语调就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了;再过一会儿,人家也许会笑他了,但是他没有理会这一点。)
“公爵,难道您没看出他是一个疯子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朝他弯过身来,“刚才在这里有人对我说,他想当律师、想发表辩护演讲想疯了,并且想去参加考试呢。我想精彩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我想得出一个重大的结论,”当时,列别杰夫喊叫起来说,“但是,让我们首先来分析一下罪人的心理状态和法律的地位吧。我们可以看出,罪人,也就是我的所谓当事人,尽管根本不可能找到其他可吃的东西,然而在他那有趣的生涯中却几次表示忏悔的意思,拒绝再吃僧侣。我们可以从事实上明显看出这一点。刚才我们还提到,他毕竟还是吃了五六个小孩,这个数目虽然比较小,但在另一方面也是值得注意的。他显然受到良心上可怕的谴责(因为我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是一个虔诚的、有良心的人),为了尽可能减少自己的罪孽,就以试验的形式,六次将修道士的肉换成俗世人的肉。我说是以试验的形式,这也是无可置疑的。因为,如果只是为了改变口味,那么六个就未免太少了;为什么只是六个,而不是三十个呢?(也就是两种人各占一半。)但是,如果这只是由于害怕渎神和侮辱教会的绝望念头而做的一种试验,那么,‘六’这个数字就非常容易理解了;因为试验本来就不会成功,做六个试验就足以平息良心的谴责了。第一,据我看,婴孩太小,身体不大,所以在一定时间内,吃俗世婴孩的数目就要比吃修道士多三到五倍,所以罪孽虽然在一方面减少了,可是归根结底,在另一方面却增加了,不是在质上增加,而是在量上增加了。诸位,我这样判断,自然是深入了解十二世纪罪犯的心理了。至于说到我这个十九世纪的人,我也许另有判断的方法,这一点我应该通知你们一声,所以你们诸位也不必咧嘴笑我。将军,您这样是极不雅观的。第二,根据我个人的看法,婴孩没有养分,也许太甜,气味也难闻,所以既不能满足需要,又会留下良心的谴责。现在就是结论,就是结局,诸位,在这结局里包含着当时和现代的一个大问题的答案!结果,那个罪犯竟跑到僧侣们那里去自首,向政府投案。请问,按照当时的情形,他将遭遇到怎样的苦刑——是用车轮碾死,还是在火刑柱上烧死呢?或者是被扔到火堆里呢?又是谁促使他去自首的?为什么不在六十这个数字上打住,一直到死都保守秘密呢?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僧侣,过终日忏悔的隐居生活呢?还有,为什么自己不去充当僧侣呢?问题的答案也就在这里!如此说来,一定有比火柱和火焰,甚至比二十年的习惯更厉害的东西!如此说来,就有一种比一切不幸、歉收、折磨、瘟疫、麻风和整个地狱还要厉害的思想。人类如果没有那种使人们团结、指导他们的心灵以及充实生命源泉的思想,就不能忍受地狱的苦难。在我们这种罪恶和铁路的时代,你们把这类的力量拿出来给我看吧……我本来应该说轮船和火车的时代,但是我说成在罪恶和铁路的时代了,因为我喝醉了,不过我很公平!你们把联结现在人类的思想,哪怕只有从前那些世纪的思想的一半力量,拿出来给我看。再有,你们大胆地说,在这颗‘星’底下,在把人们捆绑住的这个网底下,生命的源泉并没有枯竭,也没有浑浊。你们不必用你们的繁华、你们的财富、饥荒的减少和交通的发达来吓唬我!财富是多了,但是力量减少了;联结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松懈了,一切东西都显得没有力量,一切人都显得没有力量!我们大家,大家,大家都像没有力量!……但是,这已经够了!现在问题并不在这上面,而是在于要不要请诸位客人来吃早就给他们准备好的凉菜,尊贵的公爵?”
列别杰夫几乎惹得几个听众真要动怒了(应该注意的是,有人一直在不停地开酒瓶),现在突如其来地拿凉菜来作为他这番话的结束语,立刻使那些反对者心平气和了。他自己称这个结尾是“巧妙的、律师式的总结”。大家又发出愉快的笑声,客人们活跃起来;所有的人都从桌边站起,放松放松四肢,在凉台上走一走。只有凯勒不满意列别杰夫的言论,显得特别激动。
“他攻击文化,宣传十二世纪的迷信,装腔作势,没有任何真挚的情感。请问,他自己是怎样赚到这套房的?”他大声地向每一位客人提问。
“我看见过一个真正解释《启示录》的人,”将军在另一角落里,对另一些听众说,还特地抓住普季岑的纽扣,对他说,“那便是去世的格里戈里·谢苗诺维奇·布尔米斯特罗夫,他会把人们的心燃炽起来。他首先戴上眼镜,翻开一大册黑皮的古书,哦,再加上一把灰白的胡须、两枚由于捐款而领到的勋章。他威风凛凛地开始说话,将军们全对他低头,太太们都昏过去。——但这位竟用凉菜来做结语!真是不伦不类!”
普季岑听了将军的话,微微笑了,他好像要去取帽子,但又似乎犹疑不决,或者总是忘掉自己的打算。加尼亚还在大家从桌边站起来之前,就忽然停止了喝酒,推开了酒杯。他的脸上飘过一丝阴影。当大家从桌边站起来的时候,他走到罗果仁身旁,和他并肩坐下。这样会使别人猜想,他们是极好的朋友。罗果仁起初也有几次想悄悄溜走,现在却坐在那里,动也不动,低垂着头,似乎也忘记自己想溜走这件事了。他在整个晚上没有喝一滴酒,一直露出十分沉郁的样子;只是偶然抬起眼睛,朝大家看一下。现在可以猜到,他在这里等待一件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事情,所以暂时决定不走了。
公爵一共喝了两三杯酒,显得稍微快乐一点。他从桌边站起,正好遇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眼神,想起他们中间将要有一番解释,不由得愉快地笑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对他点头,忽然朝伊波利特指着——当时他正凝视着伊波利特。伊波利特横卧在沙发上睡熟了。
“公爵,这个孩子为什么总纠缠着您?”他忽然说,很明显地带着一种恼恨甚至怨恨的神情,这使公爵感到惊异,“我敢打赌,他居心不良!”
“我也看出来了,”公爵说,“至少我觉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今天对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对不对?”
“您可以补上一句:我本身就有很多事情应该去想一想,可是我整个晚上竟不能不看这张可憎的面庞,这使我自己也感到惊异!”
“他有一个美丽的脸庞……”
“你瞧,你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拉住公爵的胳膊,喊道,“你瞧!……”
公爵再次惊讶地看了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54]法文: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