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他们在那里……在莫斯科的做法一样吗?[92]”
“因为有气味的缘故,老弟,你知道她是怎样躺着的……明天早晨天一亮,你去看一看。你怎么啦?你站不起来吗?”罗果仁看见公爵直打哆嗦,站不起身来,就带着惊惧的神情问。
“腿走不动啦,”公爵喃喃地说,“这是吓得,我知道……等这恐惧的心理消失之后,我就可以站起来……”
“别着急,让我先来铺床,你可以躺一下……我也和你躺下去……我们来听……因为我,老弟,还不知道……我,老弟,现在还不完全知道,所以事先对你说,让你事先知道一切情况……”
罗果仁一边喃喃地说出这些含混不清的话语,一边开始铺床。显然,他也许在今天早晨就已经想出这样铺床的方法。昨天夜里,他自己睡在沙发上面。一张沙发上面本来睡不下两个人,而他现在硬要和公爵睡在一起,所以他费了许多力气,在整个屋子里奔忙。他把两只沙发上的大小不同的枕头拿起来,放到帷幔出口的附近。床铺终于胡乱地搭好了,他走到公爵身旁,温柔地、欢欣地拉他的手,把他扶了起来,领到床铺那里去。不料公爵已经能够自己走动了,可见“恐惧的心理”正逐渐消失,不过他仍然抖个不停。
“老弟,因为天气,”罗果仁让公爵睡在左边那个较好的枕头上,自己倒在右边,没有脱衣服,将两手压在脑后,忽然开始说道,“因为今天太热,你知道,难免会有气味的……我害怕开窗户;母亲那里有几盆花,现在正开着许多花,发出好闻的香味,我想把它们搬来,但是怕帕夫努季耶夫娜猜到,因为她是很好奇的。”
“她是很好奇的。”公爵附和着说。
“我们买几束花,在她周围都放上花怎么样?不过,老弟,如果把她放在花堆里,我觉得看起来会很难过!”
“你听着……”公爵好像茫无头绪地问,好像正在寻找应该说什么话,而又似乎立刻忘掉了,“你听着,请你告诉我:你用什么把她弄死的?用刀子吗?就是那把吗?”
“就是那把……”
“你再等一下!帕尔芬,我还要问你……我要问你许多话,向你问一切事情……但是,你最好先对我说,从头开始说,使我明白:你是打算在我结婚之前,在举行婚礼之前,在教堂门前,用刀子杀死她吗?你是不是这样打算?”
“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打算……”罗果仁冷冷地回答说,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感到几分惊异,莫名其妙似的。
“那把刀子从来没有被带到帕夫洛夫斯克去吗?”
“从来没有被带去。关于这把刀子,我只能对你说这一些话,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补充说,“我今天凌晨把它从锁住的抽屉里取出来,因为这件事是在凌晨三点多钟干的。那把刀子始终放在我的一本书里……还有……还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的是:那把刀子好像只插进一俄寸半……或者两俄寸……在左胸下方……总共只有半匙血流到衬衫上面;后来就不流了……”
“这个,这个,这个,”公爵忽然十分惊慌地站起身来,“这个,我知道,这个我读过的……这叫作内出血……也有不流一点血的。如果正戳在心上……”
“等一等,你听见没有?”罗果仁忽然很迅速地打断他的话,很惊慌地在垫枕上坐起来,“你听见没有?”
“没有!”公爵也是迅速地、惊惧地说着,望向罗果仁。
“有人走!听见没有?在大厅里……”
两人开始倾听。
“我听见了!”公爵肯定地小声说。
“有脚步声吗?”
“有。”
“要不要关门?”
“关吧……”
门关上了,两个人又躺下来。沉默了许久。
“哦,对了!”公爵用以前那种惊慌的、匆忙的声调低声说。他好像又产生了一个想法,生怕又忘掉它,甚至在**跳了起来。“对了……我想要……那副牌!那副纸牌……听说你和她玩过牌?”
“玩过。”罗果仁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
“那副牌……在哪里?”
“牌在这里。”罗果仁沉默了更长时间,接着说道,“这不是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副已经玩过的、用纸包好的纸牌,递给公爵。公爵接到手里,但是似乎带着惊疑的样子。一种新的惆怅之感压在他的心头;他忽然明白,在这时候,而且已经有很长时间,他尽说一些他所不应该说的话,做着他所不应该做的事,他手里握着的这副牌,他那样喜欢的一副牌,现在对他竟不能有一点一滴的帮助。他站起来,举起双手一拍。罗果仁纹丝不动地躺着,似乎没有听见,也没看见他的行动;但是他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亮光,睁得很大,呆呆地凝视着。公爵坐在椅子上,开始恐惧地看着他。过了半小时,罗果仁忽然大声地、粗暴地呼喊并大笑起来,似乎忘了应该低声说话:“那个军官,那个军官……你记得在音乐厅上,她把那个军官怎样鞭打,你记不记得哈——哈——哈!还有那个士官生……士官生……士官生跳了过来……”
公爵又感到一阵恐怖,不由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在罗果仁平静下来之后(他忽然平静下来了),公爵轻轻地向他俯下身去,和他并肩坐着。公爵的心跳得很厉害,呼吸很重,开始仔细看他。罗果仁并不回头看他,好像把他忘掉了。公爵看着,等着;时间慢慢过去,天开始亮了。罗果仁有时忽然大声地,锐利地,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有时喊叫和狂笑起来;那时候,公爵就把一只哆嗦着的手向他伸过去,轻轻地去碰他的头、他的头发,抚摸那头发,抚摸他的脸颊……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他自己又开始哆嗦,他的腿好像又忽然不能动弹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感觉使他的心里充满了无尽的烦恼。这时,天已经大亮;公爵终于躺到枕头上,似乎已经完全束手无策,并陷入了绝望的状态,他的脸紧紧贴在罗果仁惨白的、凝然不动的脸上;泪水从他的眼里流到罗果仁的脸颊上,但他这时也许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正在流泪,已经一点也不知道了……
至少过了好几个钟头之后,门终于开了,人们走进屋子来的时候,发现凶手已经完全不省人事,正发高烧。公爵一动不动地坐在他旁边的垫子上,守在他的身旁;每当病人发出呼喊或呓语的时候,公爵就忙着用哆嗦的手去抚摸他的头发和脸颊,似乎在温柔地安慰他一样。但是,别人问他的话,他已经一点也不明白,也认不出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如果什奈德尔本人现在从瑞士跑来看他以前的学生和患者,他一定会想起公爵到瑞士治病第一年内有时发生的情况,现在一定会挥着手,像当时那样说一声:“白痴!”
[92]指1866年在莫斯科发生的一起凶杀案,商人马祖林杀害了珠宝商卡尔梅科夫,然后在死者的尸体上盖了一块“美国油布”,并在尸体旁放了四瓶日丹诺夫消毒液(日丹诺夫发明的一种用于消毒和除恶臭的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