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6颗骰子掷到碗里,滚去滚来,究竟有多少花头好出现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先得假定一个条件,就是6颗骰子我们能够将它们辨别得清楚。照平常的情形,只要掷出1颗红,就是秀才,无论这颗红是6颗骰子当中的哪一颗滚出来的,这样,数目就简单了。
依了这个假定,照排列法计算,我们一共可以掷出的花头,应当是6的6次方,就是46656种。但若6颗骰子全然一样,不能分辨出来,那就只有7776种了(66÷6)。
依照这个计算法,我们可以掷出两个幺来的概率是:
照推下去,可以掷出3,4,5,6个幺的概率是:
将这六个概率一比较,很明白地可以看出来,概率依次减少,所以事实上六颗骰子掷到碗里滚出全色的幺来是极少有的。
从这计算的结果,我们可以知道全色比五子出现的概率小,我们觉得它困难这很合理。至于把红看得比幺高贵些,这只是一种人为的约束,并不是它的出现比幺的要更难些,到此我们的问题就算解决了。
也许,还有人不很满足,因为我们所得出的只是客观的理论,和主观的经验好像不大一致:我们将骰子掷到碗里时,满心不愿意幺出现,而偏偏常常见到的都是它。要解释这疑团倒很容易,你只需去试验几次,改过来,出现1个幺得一个秀才,出现2颗幺得一个举人,你就可以看出来,红又会比幺容易出现了,这是不是因为骰子也和我们人一般是有意志的,而且惯和我们为难呢?
说骰子也有意志,而且还是惯和我们为难,这似乎太玄妙了,比说有鬼神在赌场上做主宰还更玄妙些。那么只好说是我们的经验错误了!
经验怎么会错误呢?其实就说它并没有错误,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这个经验,纯是主观的罢了。我们一进赌场,哪怕是逢场作戏,并非真赌什么输赢,但我们总想比别人都来得得意。因此,我们的注意力当然只集中到红上面去,它的出现的困难就使我们过分地能够感到。幺的出现是我们不希望的,所以在我们的心理上,对它的感情恰好相反,因了厌恶它,仇人相见分外眼明,就觉得它常常都在滚出来了。
归结起来,我们的经验,是生根在感情上的。倘若我们能够不惮烦,每次把各个数出现的数目都记下来,一直记到几百千万次,再将它们来统计一下,这才是纯理性的、客观的。这个经验一定和我们平常所得到的大相悬殊,而和我们计算的结果相近。所以科学的方法第一步是观察和实验,而这两种功夫要它们的结果可靠,就须得观察者和实验者的头脑能够充分地冷静。只就客观的事实记录,毫不掺杂一点主观的情感或偏见,然而这就是极难的功夫。许多大科学家,也常常因为自己的情感和偏见贻误他们的事业!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又不能真是冷冷静静地过日子,每遇见一事都先看明白,打算清楚,再按部就班地去做。季文子要三思而后行,孔老先生已觉得他太过分了,只说再思就可以。这可见我们的生活靠理性的成分少,靠直觉和情感的时候多。我们一天一天地这么生活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养成一个容易动感情和不能排除偏见的习惯,一旦踏进科学的领域,怎能不失败呢?
像掷骰子这类的玩意儿,我们可以借了数字明白将它的变化计算出来,使我们得到一个明确的认识。但别的现象,因了它本身的繁复,因了我们的数学和其他的科学还并没有达到充分进步的境界,我们就没法这样地去得到明确的认识。因而在研究的时候,要除去情感和偏见就更不容易了。
类于玩骰子的事,我们要举起例子来,真是俯拾即是,不胜枚举,这里试来再随便说几个,以证明我们的日常生活是怎样的不理性的。
比如你家里有人生了病,你正着急非凡,有一位朋友好心来看望你,他给你介绍医生,他给你说单方[22]。你听他满口说出的都是那医生医好了人的例子和那单方的神效的奇迹。然而你信了他的话,你就许不免要大倒一次霉。你将讨厌他吗?他是好心,他和你说的也都不是欺骗的话,只怪你不曾问他那医生,那单方曾经有多少人上过他们的当!其实,你真个去问他,他也就回答不上来,这不是他有意来骗你,只是他不曾注意到。
又比如前几年,上海发财票很风行的时候,你听那些买发财票的人,他们口里所讲的都是哪一个穷措大[23],东拼西凑地买了一张,就中了头彩。不然就是哪个某次也得了大奖,你绝不会听到他们说出一个因买发财票倒运的人来。他们一点儿不知道吗?不是的,也许他们自己就连买了好几次不曾中过,但是这种事实不利于他们,所以他们不高兴留意,也就不容易想起来说。即使想起了,他们总还想将要到来的一次不会就和以前的一样。
确实的,在我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所喜欢保留在记忆里的,总是有利于我们的事实。因了这样,我们永远就都只会打如意算盘。若说有例外吗?那就是经过不知多少次失败的人,简直丧了胆,他的记忆里,又全都是失败的事实了。然而无论是哪一种人,总同一地只是偏见。
我们的生活是否应当完全受冷静的理性的支配?即使应当,究竟有没有这样的可能?这都是另外的问题,姑且存而不论。只是我们现在已经有许多人都觉得科学重要,竭力地在鼓吹着,那么科学的方法当然是根本的问题。别人的科学发达,并不是从地上捡了来的,也没有什么神奇奥妙,不过是他们能够应用科学方法去整理每天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事象而已。
但要想整理事象,第一步就须得先能够将那事象看过明了透彻。偏见和感情好比一副着色的眼镜,这副眼镜架在鼻梁上面,两眼就没法把外面的真实色相看过明白。所以踏进科学的领域的第一步,是观察和实验。而去观察和实验之先,必得从鼻梁上将那副着色的眼镜扯下来。这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勾当,但既需要它,不容易也得干!
观察和实验说来很简单,只要去看、去实验好了,但真能做到好处,简直可以说科学的领域已踏到了一半。即使我们真能尽量地除去主观的成见和情感,有时因为所观察和所实验的范围太狭了,也一样地得不出普遍的近于真实的结果。容我再来跑一次野马说一段笑吧!
从前,有一家小少爷生了病,要去请医生,因他们家的丫头的眼睛能够看得见冤鬼,主人家便差了她出去。临出门时,嘱咐她见着那医生的后面跟着的冤鬼最少的,便请了他来。她出到街上走去走来果然见到了一位,他的背后只有一个冤鬼跟着,她就请了他家去,并且将她所见到的情形背着医生告诉了主人。主人非常高兴,对那位医生十二分地尊敬,但和医生谈了不少的话,终于问到了他行了几年的医,他的回答是:“今天上午刚开始,只医过一个人。”
朋友!这笑话有趣吗?我们要研究科学的时候,第一最苦的是没有可以看清冤鬼的眼睛,但即使是有了,就不会错吗?
写这篇的意思,原不过是想说明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容易被眼前的事实欺骗,将真实的事象隐藏了去。因为说起来一时觉得方便,就借了掷骰子来做例子。即写到这里觉得这有个大缺点,就是前面说的,都并不是观察和实验的结果,而只是一种原理的演绎。倘使真有人肯去将六个骰子在碗里掷,掷过几十万次,每次的情形都记录下来,那个材料,在研究上,比这单从理论推演出来的还更有意义些。
自然,我不是说前面的推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地方,必须要有观察和实验的结果来替他做镖客!但倘若我们真是要研究别的问题的时候,我们顶好还是从观察和实验的功夫做起。依靠了现成的理论来演绎,一不小心,我们所依靠的那理论,就先已统治着我们,成为我们的着色的眼镜,不是吗?在科学的研究中,归纳法原比演绎法来得重要呀!
什么是归纳法,下次再谈吧!
[19]红:四点。
[20]幺:一点。
[21]次数:即概率。
[22]单方:民间流传的药方。
[23]穷措大:贫穷的读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