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诸位等一等,容我来把事实讲一讲。”公爵恳求说,“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在五个星期以前,您的全权代理人和律师到兹城来见我。他姓切巴罗夫。您在那篇文章里把他描写得太好了,凯勒先生,”公爵忽然笑着对拳术家说,“但是,我完全不喜欢这个人。我一下子就明白整件事的关键在这个切巴罗夫身上,也许就是他利用您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纯朴性格,如果露骨地说,就是他教唆您做这件事情。”
“您没有权利……我……我不是一个纯朴的人……这个……”布尔多夫斯基心慌意乱地、喃喃地说着。
“您没有任何权利做这样的推测。”列别杰夫的外甥用教训的口气插嘴说。
“这太无礼啦!”伊波利特尖叫着,“这个推测是无礼的、虚伪的,与正事无关的。”
“对不起,诸位,对不起,”公爵连忙赔罪说,“请你们恕罪。我所以这样说,就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最好是开诚布公地说话;不过,这是你们的自由,随你们的便。当时我对切巴罗夫说,因为我不在彼得堡,我要立刻委托一位朋友办理这件案子,而且,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把这种情况也通知过您。诸位,我对你们直说,我觉得这件事情是一个大骗局,也正是因为有切巴罗夫参加的缘故……啊,你们不要生气,诸位!看在上帝的面上,不要生气!”公爵又看见布尔多夫斯基面带怒色,他的朋友们也露出激昂和抗议的神色,就很惊慌地喊叫说,“我说我认为这件事带有欺骗性质,这和你们是无关的。当时我不认识你们中间的任何人,不知道你们的尊姓大名,我是根据切巴罗夫一个人下的判断;我只是一般地说说,因为……你们要知道,自从我继承遗产之后,人们是怎样猛烈地来欺骗我呀!”
“公爵,您太天真了。”列别杰夫的外甥嘲笑地说。
“再加上,您是公爵和百万富翁!您也许真的具有善良洁白的心,但是,即使您是这样,您也躲避不了普通的法律。”伊波利特喊道。
“可能这样,很可能这样,诸位,”公爵忙着说,“虽然我并不明白您讲的是什么样的普通法律。我还要继续说下去,只是请你们不要无端生气;我敢发誓,我没有一点侮辱你们的意思。诸位,这究竟是什么道理:连一句诚恳的话都不能说,你们立刻就会生气!但是第一点,使我非常惊异的是,世上竟有‘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存在,而且存在于像切巴罗夫对我所说的那样可怕的境遇里。帕夫利谢夫是我的恩人和先父的知心好友。(唉,凯勒先生,您在那篇文章里,为什么对先父写了许多不真实的话呢?他并没有挪用军团的公款,也没有任何侮辱下属的事情,我肯定相信这一点。您的尊手怎么会举得起来,写这种造谣的话呢?)您所写的关于帕夫利谢夫的一切,都是令人忍无可忍的:您把这位极为正直的人称为贪好女色的浪子,您说得那样大胆、那样肯定、活灵活现,就好像都是真的一样;而实际上呢,他是一个世间稀有的最有节操的人!他甚至是一位著名的学者;他会经常和许多可尊敬的科学家通信,用许多钱帮助科学的发展。至于说到他的善心、他的善事,您写得当然很对,我当时几乎成为白痴,什么也不知道(虽然我还能说和听懂俄国话),但是我总能对于我现在记忆的一切进行确切的估计……”
“对不起,”伊波利特声明道,“这是不是太动感情了?我们不是小孩。您本来是打算言归正传的;请您不要忘了,现在已经九点多钟。”
“好吧好吧,诸位,”公爵立刻表示同意说,“在我最初产生怀疑以后,我认为可能弄错了,也许帕夫利谢夫真的留下一个儿子。但是,使我感到非常惊异的是,这个儿子竟这样随随便便地,换言之,我是想说他竟然这样明目张胆地宣布自己出身的秘密,主要的是,他毁损了自己母亲的名誉。因为切巴罗夫在找我时,就拿公开宣布为手段来威胁我……”
“多么愚蠢的话!”列别杰夫的外甥喊道。
“您没有权利……没有权利。”布尔多夫斯基喊道。
“儿子不能替父亲的浪**行为负责,母亲并没有错。”伊波利特狂热地尖叫起来。
“我觉得,更应该爱惜她……”公爵胆怯地说。
“公爵,您不仅是天真,也许比天真还要糟糕。”列别杰夫的外甥恶狠狠地冷笑了一声。
“您有什么权利!……”伊波利特用极不自然的声音尖叫说。
“没有任何权利,没有任何权利!”公爵连忙说,“我承认您的话说得很对,但是,这是不由自主的。我当时就对自己说,我的个人情感不应该影响到这桩公案,因为如果我为了自己对帕夫利谢夫的情谊,那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就是说不管我尊敬不尊敬布尔多夫斯基先生,我也要使他得到满足。诸位,我起先这样说,是因为我总觉得儿子公开泄露母亲的秘密是不正常的事情……总而言之,我主要是因此深信切巴罗夫一定是个坏蛋,是他教唆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进行这样敲诈勒索的活动。”
“这真令人忍无可忍!”他的客人们喊出这句话来,有几个人甚至站了起来。
“诸位!因为这样,我心里就认为这个可怜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一定是个普通的、孤苦无助的人,很容易上那些坏人的当,我觉得我更应该帮助他,像帮助‘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一样——第一步,先反对切巴罗夫先生;第二步,以我的忠实和友谊来指导他;第三步,送给他一万卢布,照我的计算,帕夫利谢夫在我身上就花了这些钱……”
“怎么!只有一万卢布!”伊波利特喊道。
“喂,公爵,你的算术太不高明了,也许是太高明了,而装出傻里傻气的样子!”列别杰夫的外甥喊道。
“一万卢布我不同意。”布尔多夫斯基说。
“安季普!你就答应吧!”拳术家从伊波利特的椅背后面弯过身来,迅速而明确地低语说,“你先答应下来,以后再说!”
“您听着,梅什金先生。”伊波利特尖声喊叫着说。
“您要明白,我们并不是傻瓜,并不是庸俗的傻瓜,像您那些客人包括这几位女士所想的那样。这几位女士非常愤慨地朝我们冷笑,还有这位体面的绅士(他指着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我当然还不认识他,不过,好像听人家说……”
“对不起,对不起,诸位,你们又误解我啦!”公爵慌乱地对他们说,“第一,凯勒先生,您在那篇文章里把我的财产估计得太不准确:我并没有取到几百万的遗产,我大概只有您所猜测的数目的百分之八或百分之十。第二,在瑞士的时候,我并没有花去几万卢布;什奈德尔每年只收到六百卢布,而且是在最初三年,以后就没有了。帕夫利谢夫从来没有到巴黎去聘请美貌的保姆,这又是一个谣言。据我看,他花在我身上的钱,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到一万卢布。但是,我愿意拿出一万卢布来。你们要知道,我无论如何不能拿出更多的数目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还债,即使我很爱他,我也不会这样做。我之所以不能多给,还由于自己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情感,我觉得这是还债,而不是施舍。诸位,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竟不明白这一点!不过,我今后愿意用我的友谊补偿这一切,我一定积极关心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命运,他显然是受了骗。他不可能没有受骗,就主动地干这种卑鄙的事情,像今天在凯勒先生的文章里公开宣布他母亲的一切……诸位,你们为什么又生气了!这样一来,咱们是无法完全互相理解的!结果还是我的话说对了!我现在亲眼证实我的猜测是对的。”公爵热烈地说,他本想平息他们那激动的情绪,却反而使他们更加激动了。
“怎么?相信什么?”大家几乎带着恼怒围攻他。
“对不起得很,第一,我已经把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看穿了,我现在亲眼看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人,大家都欺骗他!他是一个孤立无援的人……所以我应该怜惜他。第二,我把这件事情委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办理,但我有许多时候没有接到他的消息,因为我正在路上,后来又在彼得堡病了三天。刚才,在一小时以前,当他第一次和我见面的时候,他忽然告诉我说,他已经弄清楚了切巴罗夫的用意,有确切的证据,切巴罗夫就是我当初所推测的那种人。诸位,我自己知道,有许多人认为我是白痴,因为我素有随便把金钱给人的名声,所以切巴罗夫认为很容易骗我,他所依靠的就是我对于帕夫利谢夫的情谊。但是,主要的是——诸位,请听下去,注意听下去!——主要的是,我们现在忽然发现布尔多夫斯基根本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刚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告诉我这一点,还说他获得了确凿的证据。唉,你们会怎样想呢?!在发生了这一切情形之后,谁也难以置信!但是有确凿的证据!我还不相信,我告诉你们,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仍然怀疑着,因为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还没有来得及把详细情况告诉我。至于说到切巴罗夫是坏蛋这一点,现在已经是毫无疑问了!他把不幸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以及你们这些基于正义跑来帮朋友忙(因为他显然需要帮助,我也明白这个!)的先生,全都给欺骗了;他把你们大家都拖到敲诈的行为里面,因为这实际上就是欺骗和敲诈!”
“怎么是敲诈?……怎么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那怎么可能!……”一片喊声。布尔多夫斯基这一伙人陷入了极端的混乱之中。
“当然是敲诈!……如果布尔多夫斯基并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那么,在这种情况之下,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要求简直就是敲诈(当然,如果他知道真相的话!)。但是,事实上,是人家骗了他,所以我主张替他辩白,所以我说他这种老实的性格是值得怜惜的,不能不帮他一下;否则,他在这件事情里也成为一个骗子了。我自己深信,他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自己到瑞士去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形,也喃喃地说出一些毫无联系的话语——想表达的意思却表达不出来……我明白这个;我很同情,因为我自己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人,我可以说这个话!虽然现在已经没有‘帕夫利谢夫的儿子’,所有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我仍然不改自己的决定,准备给他一万卢布,作为对帕夫利谢夫的纪念。我在布尔多夫斯基提出要求以前,就想提出用一万卢布作为小学校的经费,以纪念帕夫利谢夫。但是现在呢,用作学校的经费,或是交给布尔多夫斯基先生,都是一样的。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即使不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也差不多和‘帕夫利谢夫的儿子’一样。因为他自己受了很大的蒙骗,他自己确实认为自己就是帕夫利谢夫的儿子!诸位,请你们听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话,让我们把这件事结束吧。你们不要生气,不要着急,请坐下!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立刻对我们解释其中的详情,说实在的,我自己很愿意知道一切细节。他说他还到过普斯科夫,见过布尔多夫斯基先生的令堂,她并没有像那篇文章上所说的那样,奄奄一息……你们坐下来,诸位,请坐下来!”
在这之前,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躲在一边,一言不发,现在经公爵邀请,才走到前面来,站在公爵身旁,开始平静而且明晰地报告公爵委托他办理的那个案件。所有的谈话顿时沉寂了。大家用异常好奇的心情倾听着,特别是布尔多夫斯基那伙人。
[43]拉丁文:发自肺腑!
[44]拉丁文:确实如此!
[45]德文:回俄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