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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第1页)

父亲

此刻的南方下着绵绵不绝的细雨,在新疆最西北一个叫青河县的地方已经是冰天雪地。如果一切都不曾改变或者回到20年前,那么我们一家四口会在西伯利亚的冷空气下,烧着柴火,喝着奶茶。如果回忆起那段日子,我最怀念的那个人一定是老杨。

老杨叫杨长根。他的父亲叫杨锦山,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20世纪60年代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到了青河。老杨便在1970年坐上火车到青河找他的父亲,谁知遭后妈嫌弃,长期吃不饱饭。老杨便在4年后下乡卫东公社接受再教育,2年后便去当兵,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6137部队战士,并随部队去了伊犁州尼勒克县巴音布鲁克野外驻扎,在那里当了4年班长。

1979年,老杨因为身上长满红点住进第七师部医院进行治疗,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住院三个月没治疗好,去军区医院检查是银屑病;回到师部继续治疗,治疗了半年没效果;还得了“三怕”——怕冷,怕热,怕风。1980年3月,老杨从师部带病回到青河县,县政府把他分配到一牧场供销社,当管理员。

1981年,老杨通过媒人介绍认识了于兰花。当老杨坦白自己有皮肤病时,于兰花问自己的父亲:会死人吗?说,不会。于是两人结婚。

1989年,老杨去阿勒泰党校接受再教育,回到青河当了一名记者,供稿给各大报纸。1990年,老杨成为新疆青河县粮食局主任,同时把家搬到粮食局的平房:三间房一个院子。1994年,老杨被调到青河县宣传部任副部长,成为宣传青河的一把好手。

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上初中时,每一次大雪天,学校都会组织学生清扫马路。积雪被牛马压成块,清雪如同搬砖,要用铁锹砍成四方块,再撬出来搬到路边,上午两节课的时间都不一定做完。南疆的学生要摘棉花,北疆的孩子要清雪,谁也逃不了。那时零下30多摄氏度,道路两边积雪比人高,雪也比砖硬,打个雪仗搞不好头破血流,好在全身棉服从头裹到脚也感觉不到疼。

而我毕竟是童工,打扫一会儿雪我就藏了起来。学校对面不远处就是政府大院,我就会在此刻躲进老杨的办公室里。

按照大家的说法,在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一个馕滚到头的县城,谁是谁家的孩子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也不好喊我走,毕竟谁也不会拒绝一个要烤火的可爱的小男孩。老杨就对我说:你坐在那个板凳上,那有报纸你可以读,顺便再帮我用老虎钳子夹几个煤块放到炉子里。

小镇人民订阅的所有报纸都是先到这个办公室,再从老杨的手里分发出去,老杨是这个县城最早知道全国大事的人。老杨读完报纸就在本子上摘抄记录。他的桌上放着厚厚一摞稿纸,有时候晚自习放学回家,还能透过窗户看到他借着头顶15瓦的小灯泡发出的光,一字一句地誊抄。泡一杯温热的黑砖茶,点一根报纸卷的莫合烟,在沙沙沙的轻响中,两种青烟,各自袅袅。

但我不是听话的孩子,我放到炉子里的是一个大雪球,发出“吱吱”的声音,一下子炭火就灭了。老杨的脾气大,提着一个扫帚追着佯装要打我,他边追边喊:你个勺子么,你想把我冻死么。

后来再去办公室我都很老实,因为烤炉上多了几个玉米,烤得外焦里嫩的,大老远我都能闻到清香。老杨知道我最爱吃玉米,就抓着玉米举到高处让我把考试卷拿出来,过80分才让吃。每次吃的时候老杨总是一脸慈祥地看着我说:当年呐,我们逃荒,玉米棒子都抢着吃,吃完不消化就拉肚子,拉出来玉米棒子洗洗再煮着吃,你可要吃干净。

老杨这么一说,我就爱上了炉子上的土豆。

久而久之,在寒冷的冬季,我也爱上了坐在屋里读一下书。外面飘着雪,炉子里面闪着有温度的光芒,我蹲在炉子旁边认真看着《人之初》与《妇女生活》。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我比同龄人更招女孩喜欢的原因。

有一次青河二中征文比赛,我求助了老杨,我参赛的征文是《一朵云彩》,用尽了我当时筹备的所有词汇,从云彩的形状到特性以及它的美好,都在我笔下展现。那一次老杨给我讲解了“的”“地”“得”和“再”“在”的用法。我的文章拿到老师那里得到一致的嘉奖,其实写云彩是因为我喜欢一个女孩,她名云。最终比赛我获得了二等奖,第一名是马史写的《我的部长父亲》,原来亲情比爱情更有说服力啊。

那以后,我更加关注老杨,他的名字常见于新疆的各大报纸上。年底他一定是优秀通讯员或者记者,这个小县里从象棋村到拉屎遇到狗头金,从阿尼帕收养孩子到漂流乌伦古河都成为老杨笔下的故事。他骑着一辆二八自行车穿行在青河的大街小巷,记录着每一个有价值的故事,再回到办公室里写成稿子。每一次稿子都要投三五家媒体,他就会手抄三五遍,每篇稿子都字迹工整,然后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进信封里,再点一根磨合烟,抽一口后,用舌头舔一下邮票背面,再贴在信封上,最后塞到邮筒里。

冬天大雪封山,从县城出去的唯一一条路常常会因为积雪变得不通畅。一篇新闻稿寄出去少则一个星期多则半个月,新闻都变成了旧闻,只是在当时县城发生的故事都是慢慢悠悠的,就和这路途一般。通常一篇稿子从青河到新疆各地,再从新疆各地变成报纸铅字回到老杨的办公室都要20天左右。老杨不紧不慢,把报纸上有自己署名的新闻剪下来,贴在一个厚大的笔记本上。

青河很小,道路两边白杨树林立,一到夏天就漫天飘着柳絮,好像棉花一样落在人身上,又像蒲公英一样到处飞舞。县里开大会,讨论是否砍掉道路两边的杨树。老杨站起来坚决反对:每一棵杨树都代表了一个生命,它们耐生长,它们滋润大地,树树有声。

一向平和的老杨大闹了县领导会议,不过最终的结果还是每一家负责砍伐3棵树。小镇的人全部出动,年轻人砍,老人捡柴火,小孩围着砍断的树数着年轮。

我的记忆中树根很深,每次都只能先把树拦腰砍断,再挖树根。老杨家的3棵树并没有砍,县领导来的时候对他大发雷霆,扣1个月工资。几个人要砍树,被老杨拦下,在拉扯中,老杨哽咽着喊道:让我再看一眼树。老杨站在树下,他抚摸着杨树仰望,就好像最后的告别一样。

后来他告诉我:杨树不枝不蔓,不骄不躁,扎根在贫瘠的土壤中,随处发芽,随遇而安,早春开花,与世无争,多么像那时候我们的生活。

小镇的中心有一个商贸城,在它旁边有个小摊位,一个老头摆了一副象棋赛棋,下输了给人五毛,下平局给人二毛五。如果老杨不写稿就会在那里下棋。老杨喜欢穿着一双布鞋,一件发旧的西服,蹬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停在路边,一下棋就会忘记了回家。

转场途中 杨建英摄

那可能是县里唯一的娱乐场所,总是站满了各种各样的人,甚至有牧民把马车停在路边围观。老杨是象棋高手,在那里手下败将无数。有一次,从塔拉提来了一个老汉,老杨死活下不过,老汉临走的时候对老杨说:“在我们村,我也排不上前三。”

后来,老杨蹬上自行车,背着一袋象棋就去了塔拉提,真的遇到了3个高手。没多久,塔拉提有一个象棋村的故事就上了报纸,老杨拿着报纸给老汉看,说:“下不过你,但我能报道你。”

也是下象棋的时候,老杨无意间听到了一个故事,一个叫阿尼帕的老人收养了很多孩子。他就跑到了阿尼帕老人家里采访,那篇稿子登上了《中国民族报》。后来的很多年,阿尼帕成了“感动中国人物”。

那摆象棋摊的老头我也很熟悉,没人的时候就会摆个残局,笑眯眯地对我说:来破残局,赢我给你2元,输了你给我1元。我就揣着家里给的买课外书的钱站个半天,每次都输得不剩一毛钱。

如此几次以后,老杨知道了这件事情,就在办公室里摆出残局来教我一步一步地破。后来我再去找那老汉,才知道他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再也没有机会赢回我准备买“娃娃头”(雪糕)的钱。

老杨也会教我很多课本上没有的知识。他喜欢问我一些问题,而我总是答非所问。他从不会不耐烦,总是认真地纠正我。“为什么牧民怕下完雪回暖?”

“大雪多明媚。”

“因为回暖结冰,羊就没办法刨开雪吃草。”

难怪秋天会打草。

“为什么山顶上有堆积的石块?”

“牧民祭祀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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