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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氏野马(第2页)

一天午后,我们正在保护站吃午饭,我还在和我爹商量着下午去看古丽。一直到现在,这个场景还在我脑子里回**:我扒了一口饭,问我爹:“哎,爹,你说古丽今儿还会去水源地旁边追蝴蝶吗?它是花儿诶,不是应该蝴蝶追它吗?”我爹一句都没听懂,说:“把你嘴里的饭咽下去再说话!”我忙把饭嚼两口往下吞,可饭团刚过嗓子眼儿,电话响了。

我爹接起电话,眼神从他对面的墙上飘到了我的身上,定住了。只听他对着电话说:“好了,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又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虽然当时小,但在冥冥之中,我好像总能够和动物相通。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怕说中了,又怕猜错了,最后只问:“怎么了,是不是古丽?”我爹说:“不是不是,别的马。你别去了,我去看看。”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开始嚷:“不行!你带我去啊!万一是我的花儿怎么办!别不带我啊!”

我爹执意不带我,不过我并未善罢甘休。他出门上了哪个车,我就跑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去,他换一辆,我也跟着换、跑着换。终于,他拗不过我,叹了口气说:“唉,走吧。”

几十公里的路上,我爹一直在联系兽医,准备急救的东西。我呆呆地望着窗外,看景色飞速后退,眼泪一直淌。我在想,花儿啊花儿,我的小古丽,你可千万别有事,就算出事的真是你,也一定要挺过去啊!你还没长大呢,你只见过小蝴蝶,还没见过大群的野驴呢。它们可好玩了,一个跑,一群就跟着跑;你还没见过雪呐,别的小野马在第一次见到雪的时候,都蹦跳着撒欢儿呢,你知道吗,卡拉麦里的雪,可甜了,可好吃了;你还没长成个俊俏的小姑娘呢,我还要给你介绍最帅的野马小王子呢,你们要生一堆又一堆的花儿呢,你会看着它们长大,慢慢老去,那才是你的终点啊!其他那些野马宝宝都喜欢和你玩,就是因为你最漂亮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不然你的小朋友们该怎么办?……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脑子里一直放映着古丽从出生到现在的4个月里每一天的成长历程。

正在饮水的普氏野马 初雯雯摄

我们一路飞驰,到达现场。我看见皇后正站在路基下面,时不时地冲着公路上的一辆卡车发出无助的嘶鸣。它哀号着,焦躁不安,在原地转着圈圈。它想上路来看看古丽的情况,却因为有人,又不敢。它痛苦的样子,像极了生古丽时候的情形,只不过分娩时只有身体是痛苦的,心里却是成为母亲的那份愉悦和期待,而现在古丽躺在那里,皇后虽未经历肉身的疼痛,心中的绝望却把它压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因为这是失去孩子的痛啊!

我飞奔到卡车跟前,是古丽。本来就身形娇小的它,在卡车这个怪兽跟前就更渺小了。我一下子坐在地上,拿腿蹭着挪到了它跟前。我从未离它那么近,小心翼翼地将它的头放到我的腿上。它不曾跟人亲近过,自然有些害怕,几次挣扎着要站起来。我也试着去扶它,可是怎么努力都没有用。我顺着它的脖子往下摸,到了背部,已然是没有任何反应了。那是我第一次抚摸它,那些胎毛都还没换,虽然不软,但毛茸茸的,还带点儿小卷。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有恐惧,有痛苦,还有很多我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兽医来了,检查了一下,说:“浑身大多数骨头粉碎性骨折,口鼻处有血,内脏肯定有受伤,先抱回去,放救护中心,看能不能救活吧——估计悬。”他又补充了一句,“找块布,托着点儿。”

我从地上爬起来,拿脏兮兮的手背抹了把泪,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跑回车里拿出了我的小毯子——我从小到大在车上盖着的小毯子。我飞奔回古丽身旁,铺在地上对大人们喊:“用这个!用这个!”在挪动古丽的时候,我看到皇后的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女儿。我在心里默默地说:“皇后,你放心,我们一定能够救活古丽,一定能把它好好地还给你!”

我以为能把古丽活着还给皇后,哪怕是残疾了的古丽。

但,我以为的我以为,并不是我以为的样子。第四天的清晨,古丽没熬住,还是走了。皇后伤心了很久,只身在古丽出事的附近游**了很久,我也伤心了很久。

国道216横穿了卡拉麦里。这条路被誉为“观兽天堂”,开着车从这里走一趟,就能看到野马、野驴、黄羊。也是为了能够让人类看到野马,当时的野放区域就选在了这里。虽然国道两旁立起了牌子,上面写着“保护动物”“野马野放区”等,可依然有野生动物在过路的时候被车撞,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而这其中就有我那可爱的小古丽。我爹做了决定,不再理会“观兽天堂”这四个字,并把所有的普氏野马集体搬去了更安全的地方。它们每一天都被监测着,远离危险的人类,也远离那些危险的车辆。

2017年5月的一个清晨,风和日丽,阳光明媚。我和北京林业大学的师兄张科,以及护林员夏利哈尔三个人,开着皮卡车进入茫茫戈壁。就在三个坑水源地往西几千米远的地方,有一群野马,大概八九匹的样子。我们在离它们大概1公里的地方停了车,拿出望远镜进行观察。突然,张科师兄拽了我一下,并递给我望远镜:“你看,有一匹马坐在那里了!”我一看,这匹马果然像是半蹲着,但是姿势很奇怪,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我突然眼前一亮,它屁股后面多了个东西!夏利哈尔告诉我说:“你们运气可真好,看到野马生宝宝啦!”过了三四分钟,整个马群突然兴奋起来了!好多马都开始摇头晃脑,疯狂地甩着鬃毛。然后,一匹年轻的母马兴高采烈地去给公马报喜,还围着公马小跑。这个时候,刚做了妈妈的母马还在鼓励宝宝站起来,公马过去闻了一下,确认是自己的血脉后,就没有咬它——野马是会杀婴的哦。小马很快就站了起来,妈妈带着它走到队伍的最前面。马群慢慢地走远了,我们来到母马刚才生产的地方,地上居然没有一丝血迹,也没有脐带!而我们这一整天的心情都是彩色的!那匹刚能站起来的小马好萌,它甩着小尾巴的时候,看起来傻傻的,尤其是当它站在白色的驼绒藜花儿旁边时,一种自然的和谐深深地触动了我,以至于我连相机都忘了拿出来。直到看着它们消失在视野中,我才开始捶胸顿足,怪自己没有将这么美好的场景记录下来。

但就像人类社会的残酷一样,自然也是严苛的。2018年,我和野马一同见证了这份严苛带来的疼痛。

又是普氏野马陆续生宝宝的季节,我们接到电话,说有一匹野马难产了,护林员发现它的时候,小马已经快不行了,只有一个脑袋吊在外面,身子其他部分都还在子宫里,出不来。于是,护林员赶紧将这匹马赶回围栏,然后紧急召集兽医过去。我们当时并没有去现场,而是在100多公里外的恰库尔图站,通过监控大屏幕观察着现场的一举一动。最开始,这匹母马不配合兽医和工作人员,他们用了各种方法,才好不容易将它绑定,让它躺到地上。可是因为小马已经死去,而且在母马腹中待得太久,羊水和黏液都已经干了,很难将其取出。兽医想了各种办法,连拉带拽,都不奏效。我在屏幕的这一头干着急,只能给我认识的专家打电话,希望能远程会诊,集思广益。但是好几个钟头过去了,小马依旧没能取出来。看着母马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我心里难受得跟针扎一般。结果兽医还说,由于去得匆忙,他没有带生理盐水和葡萄糖水,没法进行注射。我当时就毛了,说:“没有是吗?那我买!买了给他送过去!”于是,我跑到恰库尔图的药店,结果全都告诉我缺货!我又冲到镇医院,结果医生刚好下班了!我又想办法联系到镇医院院长,告诉他情况紧急,然后才搬空了急诊室拿到药,还多付了100多元钱。护士追出来要还给我钱,我边跑边喊:“不要了,不要了!就当捐给医院积德了!这样,没准儿老天爷会让那匹马活下来!”然后,我拽着我爹,开始往野放中心跑。路上,我爹担心时间太久了,即便送药过去也是白忙活一趟。我摇了摇头:“我知道送过去希望也很渺茫,但是如果不送过去就彻底没戏了,它还等着我呢!”在这个过程中,野放中心打来电话说死胎取出来了!当时,我们整车人都松了一口气。到了现场,我看着母马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心里很难受。当时刮着六七级的大风,漫天黄沙,我跪着帮兽医准备好输液的东西,然后就举着吊瓶,连眼睛都不敢眨,因为马的血管粗,**下去得很快,不能大意。没多久,我就感觉自己的眼睛都被沙子糊满了,可还是一直坚持着,希望我们的坚持能有效果。

输完液后,这匹马还是很虚弱,连站都站不起来,我祈祷老天爷可以让它快快好起来。不过,第二天早上,它还是走了。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仍然深深地心疼和懊悔,为什么就没能救过来?怎么就没挺过那一晚?我也不禁感叹,这些野马回家的路,真是充满了坎坷和艰辛!

其实,普氏野马的珍贵在于它的基因的特殊性和不可复制性,而这些独特的基因必须在普氏野马当年曾经生活过的这片原始土地上繁衍,才能体现出它的真正价值。这就像生活在动物园的动物,它们的很多天性和本能都会慢慢退化,但如果是生活在野外,就会激发出它们的更多潜能,进行自然的竞争、淘汰,这样才能使优秀的基因传承下去。所以,我们才进行了野马的野放试验,建立了卡拉麦里自然保护区。

普氏野马是卡拉麦里的核心,因为它们的回归,使更多的野生动物得到了庇护。回归本来就是奇迹,也是一条漫长的路,更源自存在于野马血脉中的和卡拉麦里剪不断的不解之缘、深入骨髓的羁绊,以及根植于灵魂的执念。

普氏野马就像一把伞,为卡拉麦里的其他物种撑起了一片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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