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基建队,那里大部分是逃荒来的非正规军,有超生队,有民工团。当年母亲把自行车后排的婴儿椅拆掉,我坐在自行车上两腿一夹,鲜血直流,从那以后我多躺了两年的婴儿椅。
从小,母亲就培养我们干活的能力。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会拉一车煤放在小房子里,我就站在车下面负责把小块煤拣回家,那一车煤够我们烧一个冬天。青河的冬天总是很漫长,一年中有8个多月都需要烧煤。家里的供暖方式是火墙,在客厅有2个炉子,通往2个屋子的火墙;上半夜总是远离火墙睡,后半夜被冻得哇哇叫,就抱着火墙睡。做饭前,母亲在火墙上面扔上几个红薯,睡觉前就能美餐一顿。
那时候最不喜欢吃的菜就是母亲做的豆腐,因为豆腐总是少盐无油,就着米饭吃很容易噎着。那时候流行看《大力水手》,每次小伙伴欺负我,我就给母亲说,今天晚上吃菠菜吧。
每年冬天家里院子的凉房里就冻了好多的“娃娃头”,那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最爱。每次回到家都会拿着考试成绩问母亲,可以吃娃娃头吗?娃娃头是我当时认真学习的唯一理由。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她期待着我健康成长。
回忆中最多的时节就是冬季,房顶上盖着厚厚的大雪,我拿着铁锹铲着房檐上的雪,母亲在下面喊:别掉下来了。烟筒里冒着袅袅炊烟,我用小身板扛着推雪板用尽全身力气推着雪下去,有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就掉到了雪堆里,发现不疼,就推几下跳下去一次,再从梯子上爬上来。
半大的时候我还会缠在母亲身边。有一次母亲在切菜,父亲过来给母亲一个亲吻,被我看到,我立刻“哇哇”哭了出来。母亲露出羞涩的表情,哄着我说你不哭,妈妈也亲亲你。
七
我6岁的时候还经常尿裤子,因为冬天时常零下45摄氏度,背带裤式的棉裤裹住了我,一时无法解开,尿湿的裤子结了一层冰碴子,也不敢告诉母亲,就靠着火炉子烤,晾干之后一股臊气。还好新年到来,一家人粉刷墙壁,涂成全白色,再用水泥把房中凹凸不平的地抹平,这样散发的泥土的味道就会掩盖我裆下的臊气。
一毛钱一把的糖在这一天要与拜年的人分享。母亲用电灯泡投影表演各种手舞。一有敲门,我就跑去开门,山里牧民的小孩会在这一天跑到县城挨家挨户拜年,说着极其不标准的语言:喜年好。我就会塞一把糖果和瓜子给他们,他们人手一个塑料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今天吃我家糖果,古尔邦节我就可以去他们家吃肉,母亲也会给我一个塑料袋,一天下来差不多能吃只羊。
春晚依旧是一家人除夕夜必须看的节目,每看一个小品母亲都能乐得东倒西歪,高兴了给我倒一大杯健力宝。这个经济与思维落后大部分地区十多年的小镇,也就是在春晚这一天跟上了节奏,初一那一天,春晚的金句朗朗上口,能用一整年。
常见大雪覆城,每当融化时,便知岁月去。
我们去过那么多城市,如小镇的烟花,如小镇的饺子,如小镇的拜年,却再也没有小镇的味道。总能孩童般笑着生活,也有年轮刻下的伤感,岁月划过的痛楚,而此时的母亲,还是如故的一个人。如此,整个忧伤全属于她。我还清楚地记得童年的欢声笑语,童年里母亲慈祥而又憧憬的样子。童年的世界很小,所有的生活就是秋千旁边与母亲一问一答的乘法表。
八
2016年,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母亲悄悄地去了我的签售现场,几个朋友怎么拉也不敢上场。那一年,母亲回到青河,有人拉着她的手说你儿子有出息,那个、那个比记者还厉害的是干啥的?我母亲扬起头大声说道:作家!
我告诉母亲,再别去捡那些破烂了,没事可以跳跳广场舞,护照下来,我用稿费送你出去旅游。母亲看着我说:总是看不得那些瓶子乱扔。
2019年的春节我带着母亲在花城广州过了年。我们从北京路打卡到了广州塔,一路上给母亲拍着照片。这一年母亲已经去了4个国家,每次旅行完回来都对我说:这辈子没白活啊。除夕夜,我买了一堆菜和海鲜,要亲自做一顿饭菜。母亲打下手洗菜的时候,对着一个萝卜端详了半天,阳光从窗户外照射在她的脸上。
母亲在那个夜晚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1961年,母亲和姥爷乘坐一辆解放牌的卡车,坐在车兜里晃悠了6天才来到了青河县。那时风餐露宿比现在更加荒凉,司机虽是老手但稍不注意也会迷路。一车人就在戈壁滩里晃悠,戈壁滩也并非空无一物,实在太累了,全员就会下去找小蒜和蘑菇吃。
母亲说,青河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和骆驼,低矮的地窝子、荒凉的戈壁滩和茂密的森林是青河的三大风景。最初母亲住在地窝子里睡在草席上。那时候一个鸡蛋8分钱也吃不起,买不起洗发水姥爷就把母亲的头发剃光,所有人都以为母亲是个男孩。
地窝子是什么样?就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坑上面盖着“人”字形的屋顶。坑底两边挖上1米多深的通道,一家有几口人就挖几个通道,通道里铺上稻草就是床铺。冬天无比漫长,母亲也没办法洗澡,只有到了夏天才能去河坝冲一下。
每个人每月只有24斤口粮,有一年腊月二十九,在进入青河的丛山里,车被大雪耽误在路上,全县的新年物资都在这里。姥爷和30多个民工被派去步行背物资。冬天青河刺骨的冷,手伸不出来,脸被包裹着,一群人披着漆黑而有味道的军用大衣就去了现场。10匹马,15千米,我姥爷背的是洋葱,冬天洋葱冻得硬邦邦,我姥爷就边走边啃,就好像在吃奶疙瘩,旁边的人背着土豆,也学着姥爷啃起来。这样回到家里,姥爷还从裤裆里掏出两个土豆,煮在锅里一家人香喷喷地吃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母亲一心留在粮食局工作,每天分发粮票也是一种幸福。最期待的就是年三十,因为有“三个一”——一斤白面,一斤羊肉馅,一斤牛肉馅。可以给一家人包饺子吃。
吃上一顿饱饭都是幸福的事情。为了填饱肚子,母亲会去别人收获后的田里捡别人遗漏的麦子和土豆;为了填饱肚子,母亲和小伙伴在雪灾中寻找冻死的羊,把羊挖出来,羊皮卖了,羊肉煮着吃。要是实在吃不到食物,姥爷就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听得出神,就会暂时忘记饥饿。
母亲说她不喜欢过中秋节,因为她的生日是中秋节前两天,别的小朋友在生日的时候都能吃上肉,而她每次要求过生日,姥爷都会说:中秋不是过了吗?她的童年从来就没过过生日。
1962年的青河会是什么样?奔跑的北山羊,长了“眼睛”的白桦树,唱着歌谣的牧羊人,群山围绕着大小清河。河边几个小伙伴在周围弯身捡着柴火与牛粪。一个小男孩捡到一坨外焦里嫩的牛粪,碎了一手,追逐着其他小伙伴飞奔散去,惊到不远处吃草的牛也瞥了一眼。牧民的孩子学着大人们策马扬鞭,一个6岁的小女孩安静地仰望着蓝天。忽然间一个小男孩发现了一个颜色鲜艳的萝卜,小女孩拿着萝卜对着太阳,几个饥饿的小伙伴围着转圈想要吃掉这个被光打亮的萝卜。
母亲拿着萝卜端详了半天才对我说,那一次她和几个小伙伴在白桦林捡柴火发现了黄色的萝卜,拔起来就吃。结果姥爷回到家时发现母亲已经口吐白沫,直翻白眼;姥爷到处求救,送到医院经过了3天的洗胃和打针,母亲捡回来了性命。但是同吃的两个小孩都中毒去世了。
母亲停了好久才告诉我一个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秘密,母亲说那一年她6岁,失去了味觉,甚至分不出甜和咸的味道。
那个夜晚,我回忆起来很多事情,它们在我心里一尘不染,也想起人生中的困顿,回忆中寒冷的日子一个挨着一个,就好像熬不过,就幻想着每一片雪花都变成小精灵,一群追着一群,飞得满天都是。可是到夜里,路灯熄灭,就看不到这些小精灵,母亲的泪水和委屈就会在深夜如一条河流般流过,苦涩悠长,不可遏止。母亲曾经想过离开,但她要拉扯我们长大成人。母亲彻夜睁着眼睛,等待着被这条河流带到光明的春天,在那里,母亲再也不会为亲人们吃苦受罪。
冬湖 康剑摄
母亲的身体不好,因为生我得过气管炎,好多年才治好,但是留下了后遗症。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母亲因为吃过毒萝卜失去了对味道的分辨。有一次和母亲一起买咸盐,母亲问:这盐咸不咸?炒半个白菜要放多少?商店老板说:你做菜不尝一下咸淡吗?我看到母亲脸色有变,却不知道母亲真的尝不出咸淡。
对不起,母亲,请原谅儿子当年嫌弃你做的饭没有味道,把你做的饭扔在地上跑了。
那天晚上,母亲并没有掉眼泪,而是长长地叹息,那叹息声击碎了我最后的防线。母亲渐渐老去,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常常把东西放到哪里就不记得了,但是母亲每次都会对我说:你父亲花钱很节约,你父亲的文章还没有写完……这是母亲一辈子说不完的话。那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有一天我想不起你父亲怎么办?
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我见过唯一的真爱,母亲用一生在等待着父亲回来。
在乌鲁木齐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午我回家看到母亲在路边摆了一个摊位,那鞋垫一看就知道是母亲自己缝制的,就和当年给父亲缝的一样。母亲的头发花白,看到路人拿起鞋垫说着:十元一双,十元一双。母亲看到我后低着头,我质问母亲,家里条件好了,为什么还要摆摊卖东西?母亲低声说道,你父亲不穿,我不知道留着干什么。那一下午我都坐在乌鲁木齐的人民广场上,看着英雄纪念碑流着眼泪。父亲你可曾知道,你的离开让我在苦难与思念中成长,可是母亲却在困难与悲伤中老去。
我想起那个曾经抹口红、在父亲面前害羞的母亲,也想起五彩湾的雅丹在夏日里的斜阳照射下的五彩斑斓。母亲说她最喜欢停留在那里看风景,庄严的戈壁滩、雄伟的小山丘,还有涂了色彩的天空……她总觉得回到了第一次踏进青河的样子。姥爷把她放到扁担挑里,她伸出小脑袋看着远方,每一个小山丘都变成了帆船,她坐在帆船上飘到了远方。
20年,折成一个一个日子,换算成分秒时光,竟然有那么多苦涩。在这苦涩的日子里,我们都在狂奔,每一个母亲都带着孩子在奔向幸福。有些母亲,不需要坚韧与胆怯,不需要忧郁与小快乐,就拥抱着整个世界,而我的母亲,她扛着这些带着我们走向了幸福。
对不起,母亲,这二十年,叫醒我的竟然是你一滴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