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跋 周作人:石川啄木的诗歌是我所顶喜欢的
译得不满意的不但是这一种《古事记》,有些更是近代的作品,也译得很不恰意,这便是石川啄木的诗歌。其实他的诗歌是我所顶喜欢的,在一九二一年的秋天我在西山养病的时候,曾经译过他的短歌二十一首,长诗五首,后来收在《陀螺》里边。当时有一段说明的话,可以抄在这里,虽然是三十年前的旧话了,可是还是很确当:
“啄木的著作里边小说诗歌都有价值,但是最有价值的还要算是他的短歌。他的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不但是内容上注重实生活的表现,脱去旧例的束缚,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运用俗语,改变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他在一九一〇年末所做的一篇杂感里,对于这些问题说得很清楚,而且他晚年的(案啄木只活了二十七岁,在一九一二年就死了)社会思想也明白的表示出来了。
我一只胳膊靠在书桌上,吸着纸烟,一面将我的写字疲倦了的眼睛休息在摆钟的指针上面。我于是想着这样的事情。——凡一切的事物,倘若在我们感到有不便的时候,我们对于这些不便的地方可以不客气的去改革它。而且这样的做正是当然的,我们并不为别人的缘故而生活着,我们乃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生活着的。譬如在短歌里,也是如此。我们对于将一首歌写作一行的办法,已经觉得不便,或者不自然了,那么便可以依了各首歌的调子,将这首歌写作两行,那首歌写作三行,就是了。即使有人要说,它本身如既然和我们的感情不能翕然相合,那么我们当然可以不要什么客气了。倘若三十一字这个限制有点不便,大可以尽量的去做增字的歌。(案日本短歌定例三十一字,例外增加字数通称为字余。)至于歌的内容,也不必去听那些任意的拘束,说这不像是歌,或者说这不成为歌,可以别无限制,只管自由的说出来就好了。只要能够这样,如果人们怀着爱惜那在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去的刹那刹那的感觉之心,在这期间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即使现在的三十一字变成了四十一字,变成了五十一字,总之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我们因了这个,也就能够使那爱惜刹那刹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满足了。
我这样想着,在那秒针正走了一圈的期间,凝然的坐着,我于是觉得我的心渐渐的阴暗起来了。——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能够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砚台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于它们忍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也用了种种的话对于自己试为辩解,但是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族制度,阶级制度,资本制度,知识卖买制度的牺牲。
我转过眼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罢了。”
啄木的短歌只有两册,其一是他在生前出板的,名曰《一握砂》,其二原名《一握砂以后》,是在他死后由他的友人土岐哀果给他改为《可悲的玩具》了。他的短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与他的那风暴的生活和暗黑的时代是分不开的,几乎每一首歌里都有它的故事,不是关于时事也是属于个人的。日本的诗歌无论和歌俳句,都是言不尽意,以有余韵为贵,唯独啄木的歌我们却要知道他歌外附带的情节,愈详细的知道愈有情味。所以讲这些事情的书在日本也很出了些,我也设法弄一部分到手,尽可能的给那些歌做注释,可是印刷上规定要把小注排在书页底下,实在是没有地方,那么也只好大量的割爱了。啄木的短歌当初翻译几首,似乎也很好的,及至全部把它译出来的时候,有些觉得没有多大意思,有的本来觉得不好译,所以搁下了。现在一股脑儿译了出来,反似乎没有什么可喜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大概就是由于上述的情形吧?
节选自《我的工作五》
指自然主义文学的兴起。
“をり”(nari)是“是”的文言,“である”(de?ru)和“だ”(da)是“是”的口语。
明治年代共有四十五年,这里指明治四十年到四十五年(一九〇七至一九一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