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对于我这个尚未脱离危险状态的人来说,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心灵上的极度痛苦,导致生理上的变化,第二天上午我就开始发高烧,将近40℃。医生们为我突如其来的发热而感到紧张。可是,为了她的名誉,我不能把实情告诉医生。我在心里恳求医生能医治我,也原谅她。我强忍内心的痛苦,把泪水流到心里,可是细心的医护人员早已看出了端倪,她们只能从侧面安慰我。负责我的罗医生为我忙了一下午,刚吃过晚饭又冒雨赶到病房,守护在我的床边。我昏昏沉沉地躺着,但心里被伟大的爱震撼着,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你要坚强起来,要挺住。”
人们对一个人的同情和帮助,往往是和一个人的痛苦和遭遇成正比的。
1986年2月4日,春节前夕,在与疾病顽强搏斗了910天以后,我的身体奇迹般地好转,我出院了。出院那天,我久久注视着我住了将近一年半的病房。这间病房记录了我的多少经历和体验,在这间小屋里留下了死亡对我的邀请,留下了妻子要求离婚后我的痛苦。我曾多少次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世界,看那些健康的人;我曾多少次在内心生起离开这小屋的愿望。然而,真要离开时,我又那么留恋,就像鲁滨逊行将离开那个小小的荒岛一样。我知道,这小屋与我的感情有了斩不断的联系,但我终于迈着坚实的步子走出了小屋,因为我还要面对未来的生活,我还要去接受新的挑战。主任、医生、护士们都来向我祝贺,他们一直把我送出病区大门。910天中,他们不知为我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汗水,付出多少辛劳,现在他们又一次次地叮嘱我,祝福我。我向他们深鞠一躬,走出了大门。我突然感到心底发酸,一股热泉从心底涌进眼眶。我不知道我留下了什么,带走了什么,说不出心里是苦是甜,我只是克制着没让那股发自心底的热泉从眼中涌流出来。
当我被妻子送回我父母家里时,我站在亦喜亦忧而显得恍惚的父亲面前时,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环顾我的周身,只有一只皮箱,里面装着我的几套军装、一床被褥,此外一无所有。17年前我参军离家时,只带了一只网兜,里面除了洗漱用具和一包糖、几个苹果外,就再没有其他东西了。17年后,当我再次只身回到父母身边时,依然如故——只是我已由一个活泼健康、充满美好理想的少年变成了一个饱受病痛摧残、满脸胡子的大人了。历史竟会是这样,17年不过是一个圆,最终我又回到原来的位置。
不久,父母及哥哥、弟弟们知道了我将离婚的事情。他们是通情达理的,没有谁指责什么,只有当夜深人静时,可以听到从尚未睡着的父母房间里传出几声深沉、伤感、悠长的叹息——那是为了我及我的将来。我把何时离婚的决定权交给了前妻。全家人都在为我担忧,不但家人如此,部队领导在得知我的情况后,立即专门赶到我家,带来了全体同志的关心,询问情况。部队党委也专门召开会议,一致同意一定要保护我,尊重我的意愿,保护我的健康,并多次派专人去我前妻处做调解说服工作。部队领导尽了最后的努力、最后一次劝说调解无效后,对我说:“子秀,要相信自己,多保重吧,同志们相信你!”
我的事情不但给全家人心头蒙上阴影,同时也对母亲的身体产生了影响。由于为我忧虑,母亲的心脏病复发了。1986年6月12日,母亲终于带着放不下的心事离开了。
我的又一根精神支柱折断了。失去母亲的巨大痛苦在吞噬着我,强烈的内疚使我无法安定。我想到了死,要去寻找我的母亲,那太容易了。我不止一次地独自徘徊在街头路旁,看着满天的星斗,看着天空中的小鸟,看着那些无忧无虑、活泼可爱的孩子……
我的生命已不仅仅属于我个人,那里融进了医务工作者的心血,融进了人民的汗水,融进了同志们的关心和帮助。那些不知名的献血者的鲜血,至今还在我的血管里奔流,我没有权力随便安排我的生命,拿这些可贵的代价去计较并不值得留念的丢失、毫无价值的失去,是不能容忍的。我应该活下去,我热爱善良的人们,我还要用他们赋予我的生机去创造。
9月2日,部队方面经过多方周折为我准备好了离婚的一切条件,并派专人来陪同我办理离婚手续。带着失去母亲后尚未恢复的痛苦心情,我挺起病弱的身躯,带着迷惑,带着勇敢,带着对过去的告别和对将来的不可知,与曾经与我共过患难、对我曾是那么亲近又那么遥远的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并挺起胸膛,登上汽车,返回部队,返回我曾工作过生活过,在那里曾度过我的青春,有着我的欢乐和忧伤,在我困苦时曾给予我帮助支持和温暖,并将继续给予的部队。在那里,有同志和领导在等着我,有高远的大山、开阔的平原、纯净清新的空气在等着我,在那里我将开始新的生活。
我虽然失去了宝贵的健康,虽然失去了家庭,虽然失去了在工作的成功中享受幸福和欢乐的机会,虽然我还会遇到许多困难,虽然死神随时都有可能把我拉走,但我并不悲观,我仍然感到生活的充实,我仍然感到生活的幸福和温暖。因为有部队领导和党组织的关心、帮助,有我们这个制度提供的种种保障,有亲人朋友及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从各方面给予我的关心、安慰、鼓励和帮助。是的,我失去了许多宝贵的东西,但是连同它们我也失去了虚伪、自私、怯懦和悲观,然而我更得到了许多东西——这些东西的价值无法衡量:说它微小,也许不被人注意到;说它大,它有推动社会的力量。我个人的遭遇和挫折是微不足道的,但在挫折中我感受到了来自方方面面的真诚的爱。这爱像一团火,温暖着我,照亮了我,使我的生命之船又扬起了信心和勇气的风帆,继续在人生的长河中前行。
在这篇文章中,二哥歌颂了三〇二医院医护人员平凡而感人的事迹,谈到了对前妻的感情,部队领导、战友们对他的关爱、支持和鼓励,记载了他与死神搏斗的经历,讲述了他对人生的感悟。
一个风华正茂、正当施展抱负的青年,身体却突然受到疾病的摧残,母亲病逝、妻子离异,失去了在工作的成功中享受幸福和欢乐的机会,曾经为之奋斗的理想、愿望也很难再实现,死神随时可能把他拉走;然而,面对屡屡而至的挫折和打击,他没有悲观失望,仍然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仍然感到生活的充实、快乐、温暖,生命之船依旧扬起信心和勇气的风帆,继续在人生的长河中前行。
患难可以检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显出非凡的气节。二哥的信念是如此坚韧不拔,他的人生轨迹似乎早已对此做了标注。
1970年7月15日,二哥在16周岁生日那天写道:
自己的一生也许是短的,也许长一些。但不管短与长,只要放到党的事业中去,就会发出巨大的能量。短要短得无愧,长要长得无愧。我要下定决心,为党、为人民、为革命永远战斗,为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革命的利益,奋斗终身。
1979年4月15日,二哥在家信中这样写道:
……我相信在今后大半生中,我也许会碰到更多的使人苦恼甚至使人绝望的事情,但我相信我自己是不会被它们打倒的。我要用种种努力来抗击它们,当然抗击的方式有斗争,有改变,也少不了忍受,但我决不承认我的失败——自暴自弃、轻率地玩忽自己的一生。只要我们的社会制度不变,我就要努力为改造世界和自己本身而奋斗,直至自然的规律来结束我的生命。
1980年8月1日是二哥结婚的日子,在这幸福的时刻他写道:
有些人说,进入家庭生活之后,人在学习上、事业上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也不全对,关键要看人怎样正确处理。我知道,家庭生活会占去我的一些精力,但我的心绝不会动摇和衰老,我要顽强地在生活中挣扎前进,直到丧失最后一点力量。人应当像巨石下的小草一样,只要还有一分生机就要往上长。
二哥的信念是如此坚定!
长期疾病的折磨,致使二哥在脑力及体力上都无法做到像生病前那样思如泉涌般写出大段的文字,七页的原稿是分数段写成的,没有明确的次序。我按照他的思路把原文进行了串联。此外,还有单独一段是对住院期间医护人员关心呵护他的记载。二哥从1981年11月底住院,到1986年2月出院,其间曾在1983年2月至7月间短暂出院一次;文中所写910天,只是他第二次住院时间。在漫长的住院生活中,三〇二医院的医护人员给了他难以忘怀的关怀、温暖,他一一铭记心间:
罗护士长洗头,蔡护士长晚上煮稀饭,李护士长送咸菜;王医生洗头,买绘画书,罗晓梅主任守候在床边,给煮茶鸡蛋。从主治医生到主任轮流给我查体,张副主任已经60多岁了,亲自给我擦身降热;大小便失禁,赵、王医生护理;肛周脓肿期间,程银法医生热心护理,他自己生病了,还回来看我。住的是传染病区,但有多少医生护士给我送吃的,准备给我送吃的,问我想吃什么。朱宁送香蕉,配膳员小姜过节特地来看望,医生护士们把饭端到床头,扶我坐起,已记不清有多少人了。并不是我可贵,而是他们可贵。他们不是英雄,甚至少有几个上光荣榜;他们有缺点,也有各种困难、牢骚不满,但他们身上都有可贵的闪光点。把这些闪光点连成一片,不就是这个光明的世界吗?他们才是我们这个事业大厦的基石。
病床前
二哥曾经给我讲过住院期间的一些经历,但看到文章中这样多细节的记录,看到那些医护人员在医疗护理之外,花费时间、精力,把同情、温暖和关爱给予一个普通的病人。这种源自人本性的爱让我敬佩,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伟大出自平凡,她们的医德是如此崇高!
二哥的遗物中,有一封写给三〇二医院医护人员的信稿:
九病区各位主任、医生、护士:
你们好!值此新春佳节来临之际,谨向你们表示我真诚的问候和良好的祝愿!离开你们至今已整整两年了。在这两年中,我虽然在生活中遇到一些挫折,但我的精神和身体都经受了检验,特别是身体状况一直比较稳定,现在已能长期在部队从事一般性工作,甚至能够经受住一定程度的疲劳,连续工作一段时间,在整整一天十几个小时连续骑自行车、步行、谈话甚至在一昼夜不休息或休息很短时间的情况下,病情仍然很稳定。这使我对战胜疾病、勇敢生活下去更充满信心,我甚至怀疑在我身上是否发生了某种奇迹。当然,在今后的时间里,我能否保持住这两年的好势头,还不能肯定,争取吧。每当想起生病期间那些艰难的日子,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你们。没有你们,没有你们各位为我付出的心血,没有你们为我争取、创造的各种有利条件,就决不会有我的今天。每想起你们,我心里就充满怀念和感激之情,你们给予我的帮助、鼓励,给予我生活的勇气和真挚的爱,我将终生不忘!我感到我没有也无法报答你们,请多多原谅!
我于1987年9月返回部队,中间除短时间回北京外,至今一直在部队工作。领导也很照顾,安排了适当的工作,先在处里负责全处业务工作的质量检查,后又参加技术职称评定工作,搞翻译,写论文、技术工作报告,等等;有时也临时出点力所能及的闲差,比如在部队运动会当当裁判;闲时自己看看书,和同志聊聊天。另外,我还开始业余收藏古钱币。总之,生活还是比较充实的,身体也能适应,我还初步准备明、后年出去旅游一下。我的体会是,心情舒畅,注意休息和营养,病情可能不致恶化太快。今年春节我不回北京了,单位里负责干部都已探家离队,我还要在集体宿舍这边负下责任。因此,不能给各位拜年了,就在信里拜了,祝各位春节愉快!祝各位身体好,诸事如意!下次回京再去拜望。
顺致
敬礼!
李子秀1988年1月13日
1988年1月13日,二哥写给三〇二医院医护人员的信
二哥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1987年4月,我陪他去三〇二医院专程登门感谢医护人员。在“走出黑暗”的手稿中,他记载了医护人员为抢救他所做的种种努力,给予的关爱、呵护;出院两年后,在这封春节前写给医院的信中,他再一次向医生、护士们表达了真诚的感谢与思念:是这些可敬的医护人员陪他度过了漫长痛苦的岁月;是他们全身心的付出,一次次挽救了他的生命;是他们给予他温暖、鼓励和帮助。
从这封信中能看出,二哥身上似乎真的发生了奇迹,他的身体状况确实是在逐渐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意外还是发生了。
二哥去世后,我给三〇二医院的领导写了封信,告诉他们这个不幸的消息,感谢他们崇高的品德,为抢救二哥的生命做出的种种努力。同时告诉他们,我遵从二哥的遗愿,将二哥的遗体献给医院,供医学研究使用。
感谢部队领导及二哥的战友。
十九年军旅生涯,因上学和生病,二哥中途两次离开部队,是部队及战友完好地保存着他的物品,特别是他生前写的日记、手稿。正因如此,我才能完整地了解二哥的人生旅程、工作经历,乃至他的思想。
二哥是我最亲的哥哥,我的榜样。他9岁住校,15岁参军,虽然在他的生命后期,我有机会和他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但对他过往人生的了解,还是依靠这些留下来的文字。
从日记、手稿中,我看到了二哥从一个不懂事的少年逐渐成长为一个有坚定信仰的战士的心路历程;了解到他是一个思想者,为国家改革开放、军队现代化建设呕心沥血,做出了许多有益的探索;他是胸襟宽阔、意志坚强的人,以顽强的毅力及对人生的认识,战胜了病魔及情感的无情打击;他是一个感恩的人,在书信、文稿中热情赞扬、怀念了白衣战士为抢救他的生命所做的那些感人、无私的奉献;他是一个品德高尚、具有远大理想的人,为了祖国的前途与命运,奋斗了一生,并在生命终结时将遗体献给医院,供医学研究使用。人生短暂,却不平凡。
二哥留下的那些文字,不仅记录了他短暂的人生之旅、记录了他思想成长的历程,也记录了时代的发展变迁,是一份珍贵的历史资料。